俞幼悠从昏沉中苏醒过来时,眼前的人影重叠,辨不出谁是谁。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视线逐渐聚焦,才看清离自己边上围着丹鼎宗那群长老。
牛长老眼看着她恢复清明,立刻凑上来激动道:“我们发现你身上没要妖族特征,而且也查不到半点妖气,这是怎么回事?”
俞幼悠才刚回神,下意识地开口回答:“就……半妖努力一下可以掌控自己的两种血脉,能在两个种族间随意切换。”
牛长老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追问:“所以掌门说的那什么血脉反噬,现在已经能治了?”
俞幼悠再点头:“对,现在已经没有这麻烦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牛长老激动万分,喃喃道:“刚知晓一种新病就又知道它的解决办法……要记录下来!”
马长老听不过去了,用力把痴迷于记录新病的牛长老挤开,表情异常严肃:“你体内的那些毒怎么回事?悬壶派的人下的?”
其他长老也全都关切地盯着她,就连掌门亦是紧皱着眉苦思冥想着什么。
俞幼悠慢慢从榻上支起身,轻声道:从悬壶派回来后学着研究了一下灵毒,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给毒了。”
这解释倒是很容易让人接受,因为丹修们但凡研究新药,都需要自己先试药,但是连灵毒都敢自己试,饶是马长老都忍不住往俞幼悠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把你配的灵毒药方拿来!”
俞幼悠老实地交代:“没要药方,我瞎配的。”
就在马长老手又抬起来准备打人时,俞幼悠连忙补充一句:“但是我还记得用了哪些药!”
俞幼悠没要要隐瞒的意思,因为她眼下中的这灵毒当初就是奔着最狠最毒的劲儿配出来的,靠她自己一时间也解不了,要是有长老帮忙,想来解毒的速度会快上很多。
待俞幼悠把那些用过的灵毒药材全部写出来后,边上的长老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嘶——全是五品!”
“你这丫头真是不要命了!”
但是很快的,掌门和长老们的注意都从俞幼悠身上移开了,转而开始情绪激动地对着那张灵毒药方指指点点。
“针对这些不同的灵毒用不同的药材来一一破解!”
“一一破解有屁用?她这方子配得极狠,每种药材都能互相结合发挥出更厉害的毒,淦,得亏是来的咱们丹鼎宗,这要是被悬壶派收走了,四境又要多个小毒物!”
俞幼悠在边上忍不住提醒:“悬壶派只收苏家和他们的亲族……”
马长老劈头盖脸就凶过去:“闭嘴!安静在边上养伤去,没看到大人们在忙着配解毒方子吗?”
牛长老也劝道:“你这毒太狠了些,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死了,还是躺着别乱动了。”
俞幼悠的脸色顿时变白。
掌门瞪了眼牛长老,好言安慰道:“倒也没他说得这么严重,这毒在你的灵力之中,尚未侵入灵脉,平时倒也不影响什么的。”
俞幼悠脸色又变好了些。
结果掌门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但是一旦发作,是死是活那只能看运气了。”
“……”
她心中还念着外面的队友们,正想出去跟他们碰头,结果被长老们拎了回来。
姬长老严肃道:“别乱跑,留这儿说说自己对这毒的看法!”
俞幼悠只能安静如鸡地蹲在边上,听着这群老头老太们为了解毒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
就在她昏沉得快要再次睡着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响起了低声的对话。
马长老的嗓门有些大,尽管刻意压低了,俞幼悠却还是听清楚了。
“什么?人才刚醒过来她就又回来了?这姓崔的是不是学了紫微星术卜算出来的!”
其他长老听了这话也只想骂人,俞幼悠这次足足昏睡了五日,崔能儿当日听到悬壶派苏真人陨落的消息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去了。那些附庸在俞不灭身后的修士们没了领头羊,再加上有御雅逸这个重量级的少宗主从旁佐证,他们也不好硬逼着“为了东境负伤”的俞幼悠出来,眼下已散去大半。
不过那些看热闹的散修们倒还没走完,不少人都还在丹鼎宗山门外蹲守着后续。
来者是曲清妙,她皱眉苦笑着摇头:“我观她的神情语态,与先前的高高在上大不相同,倒变得格外谦卑,而且她开口并不提小鱼的事,只委婉地请求见您……”
马长老临到头的骂句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见我干嘛?找骂?”
曲清妙摇头凝重道:“不太清楚,她并不曾细说。”
马长老看了眼还混混沌沌的俞幼悠,表情古怪道:“行,你在这儿陪着小鱼,我出去会会那家伙,看她又想使什么妖招。”
丹鼎宗山门外。
崔能儿站在暮光之中,极力想让自己的姿态变得更得体,更诚挚一些,然而身后的那些议论声却让她的心止不住地往下坠。
“崔前辈怎么又来丹鼎宗了?果然是咬定了俞幼悠是妖族内应吗?”
“丹鼎宗摆明了不放人,她这样可是得罪狠了丹鼎宗……”
崔能儿垂着眼眸,暗暗地捏紧了手。
没人知晓她这五日是如何熬过来的,在姜渊说出那位“秃大师”的存在后,她恍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那根稻草。
然而越是细查下去,这根稻草就变得越发烫手和脆弱。
崔能儿是个心计极其深沉的修士,所以她敢在看到银狼现身后,立刻就做出拉整个四境挡在自己和俞不灭前面这种决定。
所以她绝不会因为姜渊的几句话便将相信了那位秃大师的本事,而是选择沿着那些线索前去拜访被接过灵脉的修士。
这倒是比寻找秃大师要容易许多。
灵脉受损却又突然恢复,这多少也算是稀奇事儿,所以崔能儿在短短五日内便寻访到了多位修士,也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摸清了那位秃大师的本事。
而后,崔能儿又去了桐花郡黑市底下,却见秃门医馆外还有些前来求医的人在周边徘徊着,然而医馆里面并无医修身影,独有几个凶悍粗鲁的刀修坐镇。
崔能儿花了重金从那个刀修手上买了秃大师亲手炼制的丹药,待灵丹入手,不管是装药的简陋药匣还是灵药的炼制手法,果然都有丹鼎宗的痕迹。
她便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重回了丹鼎宗山门前。
马长老吊儿郎当地踱到山门口,并没有要把崔能儿邀请进入的意思,而是自己步出大阵,而后斜着眼瞅向她:“崔道友找老……老朽什么事?”
山门外的树上躲了不知道多少个拿着传讯符的散修,正贼兮兮地注意着这边的动向,马长老只能硬生生地把脏话憋了回去。
崔能儿张嘴想要开口,嗓子却沙涩无比。
若在往日,她是绝对瞧不起马长老这种毫无修士风度的邋遢老头的,然而眼下情势所迫,她不得不向此人低头。
此刻,崔能儿只庆幸要找的人是马长老,因为此人爱灵石的德性传遍了修真界,素有“灵石能让马拉磨”的诡名。
崔能儿垂眸,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和镇静:“先前多有得罪和误会,实乃我之过错,这次是特意来赔礼的。”
马长老有点恍惚,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然而对面的崔能儿此刻已经奉上了一个芥子囊。
“这里面有五百万上等灵石,权当给马长老的赔礼。”崔能儿客气道。
马长老懵了,他倒是想接,然而就他脑子一向好使,下意识便觉得此事有诈,于是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不用赔礼,你只要再去四境各大宗门挨个承认说你们不灭峰污蔑俞幼悠了,以后见到我们丹鼎宗的人都绕路走就行。”马长老的态度毫不客气。
崔能儿的笑容一滞,她低垂着眸子,苦笑道:“若这样能换得秃大师出手相救,那我们定会照做。”
听到秃大师三个字时,马长老心中便是一个咯噔,他左右顾而言他:“什么秃大师,我们丹鼎宗没姓秃的!”
崔能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郑重道:“若是您能出手治好不灭,我们不灭峰愿以千万灵石和伪仙器作酬!”
“嘶……你们不灭峰可真他娘的有钱。”马长老听得眼睛都快红了。
他算是明白崔能儿这一连串的反应是为何了!感情是苏真人陨落后只能寄希望于传说中的秃大师,又和那群不明真相的修士一样,以为他就是秃大师了!
俞幼悠现在的个子蹿得挺高,和马长老差不多了,加上她每次去秃门医馆都会刻意隐藏本音,也难怪那些人会把她和马长老联系在一起。
马长老意味深长地瞥了崔能儿一眼,突然阴阳怪气地开口道:“真是可笑,五日前还站在丹鼎宗山门前以大义相逼,想要压着丹鼎宗交出俞幼悠,而现今却好意思登门求丹修出手救人!人要脸树要皮,我看你们不灭峰是不要脸皮!”
崔能儿万万没想到马长老会毫不留情面地这般辱骂,她脸上的表情僵硬着,嘴唇颤了颤,茫然不知所措。
树上的各个散修们语速飞快地复述着马长老这段话,各个表情也都很古怪。
也不知道四境修士听到了这段话会有何想法。
“别来我们丹鼎宗找什么秃大师,老子说了我不是。”
马长老态度冷淡地往后一步退回阵中,步履慵懒地朝着山门内走去了。
后方的崔能儿心中一紧,想到奄奄一息的俞不灭,以及随时可能会找上门的妖修,高声道——
“世人都只秃大师是丹鼎宗修士,我听人说您曾有言悬壶济世救天下,我的道侣亦是这天下苍生的一员,为何苍生可救,却不能救他?”
她匆匆地瞥了一眼后方越聚越多的散修,再次抬高声音道:“而且若是不灭的伤能治好,我们东境便可多出一位渡劫境的大能,万古之森之危也可解,此举救下的岂是他一人?这是救下了整个东境的义举啊!”
崔能儿的话掷地有声,回荡在整个丹鼎宗山门前,好似无形的巨石往马长老的后背上压。
不愧是女主角。
悄无声息静立在不远处的俞幼悠听着那一番话,心中只浮出了无限的荒谬感和可笑感。
一番话就稳站在了道德最高处,便可调动所有旁观者的情绪,这便是女主。
若是换成原作剧情,想来此刻还该配有一位大能从天而降,赞许她的这番言论,并亲自替俞不灭接灵脉,顺便打脸马长老这个狂妄的反派吧。
可惜了,原剧情早就被改掉了。
俞幼悠低头无声地笑了笑,冲着前方的马长老挥挥手,示意他看传讯符。
马长老被这番话说得火冒三丈,正想要挽袖子怒骂的时候,他的传讯符亮了亮。
片刻后,他皱着眉返身回去,冷眼瞥着依然站在山门口的崔能儿,哼了一声。
“秃大师的确是我宗长老,她也的确能接灵脉,但是你打听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某件事?”
马长老面向眼前那人,惯来爱嬉笑的脸上只有一片漠然和端肃。
他声音如往日一般无差,却又暗挟了元婴巅峰境的灵力,仿若山门内的古老钟磬回荡在群山雾霭之间,声声皆清晰送入山下众修耳中——
“医修非圣人,亦有原则,固亦有三不救。”
“借异兽伤人者,一不救!”
“忘恩负义者,二不救!”
“杀妻弃女者,三不救!”
崔能儿在前两句话时尚能保持镇定,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瞳孔微微一缩。
然而马长老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高深地留下俞幼悠交代的三句话后,便淡然地一拂袍角,转身隐没于山门内了。
风吹过崔能儿的裙角,她的手隐在袖中,握了又松。
她脑中只回荡着那四个字,时而有些许银色的影子在眼前晃荡。
那位高高在上的妖族公主,那个生了条狼尾的孱弱半妖,那只在雷劫之下冷冷注视着她的银狼……
后方细碎的议论声似这夏日扰人的飞蚊一般嗡嗡萦入耳中,缠得人几乎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