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明宗为自己的亲母陈太妃加封太后头衔,并徽号圣安太后,俨然逼齐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称太后,除非年过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号。
先帝驾崩之时,陈太妃当日还只是嫔,这一年,也才三十五岁。明宗一出手,不但进了太后号,还进了与姜太后相平的徽号。
皇帝的这个举动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内的绝大部分官员都上奏反对,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许为由应对,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这是一个信号,成人并且也颇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开始想要摆脱来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锐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亲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惮起了姜太后,渐渐开始疏远姜家乃至太后,对和姜家结为姻亲的梁家亦日渐生分。梁氏虽贵为皇后,皇帝与她并不亲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为太子的长子李玄信之后,这么多年,梁后再无所出。皇帝对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常常几天也不会召来见上一面。
就在群臣隐隐为皇帝与嫡母姜氏太后的关系深感忧虑之时,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
这一年,三十五岁的姜太后以养病为由,迁出皇宫长安宫,住到了为太后太妃养老而修的蓬莱宫。两宫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跸道相连。
这是姜氏太后隐退的标志。果然此后她再未参政,而是潜居蓬莱宫,收养了去岁因西南边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遗腹女,是为金熹长公主,亲自抚养,视若亲女。
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堪称战神,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与太子亦亲亦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ru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