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月雄这心里头一下子有些塞。
因为要赶路御寒,路上喝了会儿酒囊里的酒,唯独腹中空空,待捏了一枚蜜饯入口,又觉得甜得腻喉咙,委实想不明白这丫头为啥爱吃些甜食。
待归晚回来后,便见处月雄捏着蜜饯在若有所思。
“使君,可是还想吃些?”
处月雄回顾神来,见小丫头梨涡浅笑,笑得虚情假意,面色不由地一暗,嘴上却应了声,“唔,郡主素日常吃这些”
归晚眨了眨眼,随即回答,“是啊,也并非只有这些。”
“把你床榻上的好吃点,都拿出来瞧瞧。”
坐在那儿喝茶吃点心的李承瑾说得轻描淡写,挑眉看了眼归晚,小丫头正瞪着提溜圆的眼珠,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过好在她素来还算识相,只见她矮了矮身,柔声道:“宁安这就给使君拿来。”
不多时,归晚就把她素来积攒的糖果点心都搬了过来。
处月雄一瞧,委实吃了一惊,这小盒子摞着大盒子,出乎他的意料,只听这丫头却很有兴致地和他介绍起来,“这个是从咱府上带出来的,这个是祖母嫌弃甜腻送我的,这个呢是苏大哥送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一个漂亮的木牍盒子,小心打开给他看,“这个最好,里头是苏大哥特制的龟苓膏,吃了据说还养颜,吃完了这盒子还可以收起来。”
处月雄眉心微拧,这丫头脑子冻坏了吧,谁赶了数日的路,要听她一堆废话,好像他堂堂节度使与她很熟络一样,目光从她如数家珍般的点心宝贝上移开。
冷声开口道,“你不用晚膳的吗?”
归晚却只是莞尔一笑,丝毫没有生气。隔了半年多,他这讨人厌的作风,真真还是丝毫未变,“当然要用晚饭,这些是正餐之外的零嘴而已。这生活嘛,得讲究一些,苏大哥说过,这光吃馒头啃猪蹄那是干活的人力。”说着又拿出一块点心,“这个是晋阳城留仙楼的糕点,对对,就是上回玲珑包的那家,不过使君放心,这个绝不会有香菇。”
处月雄眉头拧成了一簇,到这会儿他终于听出来这丫头是故意来磋磨他的,忍不住不屑一顾道道,“本侯没一个瞧着好的,放了多久的玩意儿,你以为是银子放得住?”
归晚心头一怔,这是食物自然不是放得越久越好,她嘴角噙着笑意,“使君有所不知,冬日天冷放得住,且不说这些点心也是新近的,这个是苏大哥临走前才制作的龟苓膏。”
处月雄先前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到了这会儿,听她一口一个苏大哥,委实觉得很膈应,终于他想明白了缘由,“哪来的大哥?”
归晚道:“我以为使君知道的,就是苏公子苏子骞啊。”
处月雄的脸近乎要黑下来,“苏子骞小本侯三岁,要唤我一声兄长。”
归晚这才记起苏子骞与处月雄是义兄弟的关系,自己喊苏大哥,委实让年纪大的处月雄吃了点亏,归晚扁了扁嘴,自知好像弄错了,便岔开话道:“既然侯爷都瞧不上,那本郡主便把这些收起来,传厨房上些剩菜便是。”
处月雄当下很是后悔来她这屋子,没得找气受。虽然前一会儿是自己提的剩菜,然身为他的妻子,她难道不该亲自去弄几个新菜下酒的吗?
好吧好吧,他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彼此也都心照不宣,别听她一口一个使君,这贼丫头打心眼里没拿他当夫君看。
也罢,自己是堂堂节度使,大丈夫能屈能伸,战场杀敌都未怕过谁,她一个二五眼丫头,委实不用与她计较。
“本侯并未说瞧不上,只是并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外在,譬如这个木牍,包装的盒子恁是再好看,里头的东西瞧着难以下咽,那它就是本末倒置了。”处月雄自然不会挑祖母送她的点心,只挑了几个是苏子骞送的点心,狠狠点评羞辱一顿,然后话头一转,“你瞧瞧,你这里头也不是都难以下咽的。譬如这个,水晶一般的糕点,虽然只盛放在油纸包里,然一看就让人有食欲。”
“这入口吃的东西,可以讲究食材,可以讲究手艺,唯独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处月雄恍然发现自己在讲点心时,一不小心讲了人生道理,罢了,不多说,先吃个点心垫垫腹中饥。
捏了一个点心入口,处月雄皱着的眉头不由地舒展开,口感绵细,近乎入口即化,有些绿豆的甜香,却一点也不腻人,处月雄连捏了两个入口,赞叹道,“香。好吃。”
“还有的话,就多拿出来,其他的点心郡主可以继续收起来吧。”处月雄没尝其他的点心,却已经断定那些是金玉其外,只吃这眼前这一种白皮松软的绿豆糕。
归晚咬了咬嘴唇,心里头甜丝丝的,嘴上柔声提醒道,“这绿豆糕,入夜要少吃些为好。别的点心也不错的,比如这留仙楼的。”一面就将他跟前的绿豆糕挪走。
处月雄抬了抬眼皮,瞧着她,眉眼里分明多了一份探究的味道,这丫头什么意思,这是不舍地他吃?
于此他向外唤人,“来人,给本侯来上盘绿豆糕。”
进来的丫头是那久而未见的锦带,她笑道:“家主要吃绿豆糕?”
处月雄下巴微抬,目光疏冷,“就是适才的这种。”
锦带的目光看向郡主,见郡主手上要端走的那两块剩绿豆糕,笑道,“家主若是想吃绿豆糕,吩咐厨房去做也本没什么,只是郡主试做的这种绿豆糕,委实就只有这么两块了。”
处月雄只以为耳朵听错了,这卖相好看的水晶点心,居然是那丫头试做的?
怎么可能?
于此他清了清喉咙道,“不必了,腻得很。”
锦带在目瞪口呆中转了转眼睛,看向自家小郡主,适才家主要的不是这绿豆糕?
归晚扁了扁嘴,这人啊话别说得太满,前言不搭后语,丢不丢人!
“难为侯爷了,本郡主照顾不周,夜深人静,还望侯爷早些休息吧。”
处月雄眉心微蹙,这是逐客令?这一刹那,处月雄直觉得遭受了漠视,这让他面子上很挂不住,好在他自踏进来的第一步,就觉得来错了。此刻他面色铁青地站起来,拂袖而走。
归晚见他面沉如水,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莫非这话得罪了他?她跟着就忐忑地站起身来,“使君?等一等——”
处月雄脚步略顿,心里愤懑,这臭丫头莫非是良心发现了?老子辛辛苦苦从战场回来,这丫头居然敢撵他?
他在等着这丫头假模假样、肠子悔青一般的挽留自己,如果这样的话,他看在外面的凤雪夜上,或许会姑且原谅她一次。
然而他没等到归晚细碎的脚步跟过来,而是脚步声远去,处月雄纳闷,这丫头让他等什么?
他回首瞧去,见须臾功夫,宋归晚抱着大氅走出来,“我放的地方,婢女们不晓得。”她眉眼带笑,温柔细细的声音,“外面风雪冷,使君还是披上大氅再走不迟。”
显然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处月雄的眉心蓦地拧了三圈,如果说适才他对她是失望,那么这会儿他是真生气了,不,是愤怒。
归晚眼睛眨了眨,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眼角忽然一抬,横眉立目对着自己,那眼神冷冽得和外面的风霜刀子一般,归晚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使、使君,您怎么了?”
处月雄的脸上覆着一层沁寒的冰霜,他觉得胸口窝着一团火,开口凶道:“给本侯穿上!”
归晚手里的大氅本就有些沉手,欲要唤婢女帮忙,却被他扯住了手腕,“本侯瞧不上那些婢子。”
见状,那些婢子皆不敢上前,乔嬷嬷在门口瞧见了,朝屋子里的锦带等丫头示意,婢女们纷纷退下,只剩下归晚一个人抱着那大氅。
归晚心里暗恨:这乔嬷嬷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指望不上,眼下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这处月雄显然是找事!然而,力量悬殊太大,那起子刁奴指望不上,归晚只能硬着头皮为他穿大氅。然而,这浑人直挺挺着后背,手臂僵在那儿和个木头桩子一样,怎么给他穿啊?
归晚皱了皱鼻子,满脸的嫌弃,“劳使君伸开手臂。”
归晚克制住自己想扔了大氅的冲动,极力让口气听着温和,果然那浑人终于伸开了手臂,归晚准备给他套上袖子,然而好不容易套上一边袖子,另一边又滑下来了,她惦着脚,抬着胳膊往上举着,奈何他身材高大,这时他又故意把胳膊一点点抬高,归晚直觉得脖子酸了也没有达成目的。
处月雄此时和泥胎塑成的一般,冷眼瞧着这五短身材急得鼻尖冒汗,这愤懑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一些。
然而好受了没一会儿,忽然见那丫头因为蠢笨无能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她正抱着那大氅,双目无神地杵在那儿不动了?
处月雄哪里会让她歇息,此时咬牙道:“又蠢又矮!”
归晚本是抱着大氅,在琢磨怎么给这混不吝泥塑穿衣时,却忽然遭受了这么一句,简直是五雷轰顶。
归晚自知自个身材娇小,平素也忌讳旁人说她矮,此时却被他毫不客气地嘲笑,她眼眸的委屈在这一刻差点溢了出来。
“使君为何要羞辱我?!”声色已经有哭腔。
处月雄唇角微掀,牙缝里蹦出一句讥讽,“自取其辱。”
归晚气得近乎是牙齿打颤儿,只嘴里结巴道,“你……你太过分了!”
处月雄面上看不到愧意,目光从她愤怒的小脸上掠过,那眼神简直是不屑一顾,归晚气得胸前起伏,只听他寒着声,毫无人性道,“郡主既已嫁人,这些分内之事本该早已学会,可惜做成这样,挨两句斥责也正常。还请郡主好自为之吧。”
归晚咬着嘴唇气咻咻地,真恨不得将那大氅丢在他身上就走,处月雄侧眼瞧去,见她眼眸泛红,一脸的委屈,他这才假意咳咳两声,稍稍配合地把身体转了转,悄然的把手臂放下来,自己主动来穿一个袖子,另一只仍旧是伸着,归晚见状,便又怏怏不乐地,继续为这半残废人穿戴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