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最近两日都是阴天,云层厚厚地压在城外,像是蓄着一场大雨。
街角一家药铺里,战长林把一瓶丹药放在柜台上,掌柜打开,验完以后,微笑道:“回军爷,这些都是强身健体的丹药,服用以后,能调补气血,固本培元,没有什么问题。”
战长林不动,一切神情藏在面具底下:“你再看一遍,这些是什么药。”
掌柜一怔,被对方的炯炯目光弄得心慌,再次把丹药嗅过一遍后,肯定地道:“确实是扶正固本的丹药呀,这用的鹿角胶、半枝莲、天冬都是常见的药材,倒是人参品质不错,少说也要……诶,军爷?”
战长林拿回药瓶,一双眼沉着,莫名令人悬心。
“军爷?”掌柜低声。
战长林一言不发,把药瓶放回衣襟里后,转身离开。
今日的巡视已结束,副将开道,马车迎着残阳驶回皇宫,战长林坐在车里,眼里布满阴翳。
三日前,云老拿药的反应再一次跃至眼前。
——谁给的?
——程大夫啊。
——这药是不是也不能再吃?
——随意。
——真没问题?
——没有。
所以,那日的云老并没有撒谎,这所谓“避孕”的丹药的确不会妨害他的身体,对他撒谎的人,是别院里的程大夫。
可是,为什么?
——公子,是药三分毒,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身体再强健,也终究不是铜筋铁骨,上回能挺过来,一半是底子厚,一半是命大,眼下虽然看着恢复了,但根基已损,日后旧伤发作,还不知后果如何,再吃那些阴寒伤身的药,只怕……
——你就回去配副药,要是怕伤我身,就想办法配个不阴不寒的……
难道,程大夫是因为怕伤他身体,又配不成不阴不寒的避孕药,这才故意把伤身的避孕药配成补体的丹药?
战长林的脸仍然青着,他竟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不,不是,程大夫那样老实巴交,小心翼翼的人,不可能有这样大的主意。
那,原因是什么?
七夕那夜,画舫四周人声喧闹,居云岫的一句话忽然掠至耳边——
“也许吃也是白吃。”
战长林一个激灵,振动在胸腔里的心脏竟有一刹那的停滞。
那夜良辰美景,他在画舫上吻居云岫,情动时,问她今夜可还方便,她回不方便,言外之意便是癸水来了。
他们在别院里做过许多次,她没有怀上,他欣慰自己吃药有效,感慨程大夫的丹药果然有效果,她便似笑非笑回他:“也许吃也是白吃。”
那时候他还以为她在揶揄他“枪法不准”,气恼地吻回去,现在想来,那究竟是一句调侃,还是一句真相?
授意程大夫换药的那个人,是不是居云岫?
为什么?
三日前,云老明明一嗅之后便知道这并不是避孕的丹药,却并没有当面告诉他真相。
这又是为什么?
胸腔里的震动声越来越快,许多压抑多时的疑惑一个个地从心底震出来,战长林手足开始发冷。
※
白昼渐短,天际云霞一散,夜幕便笼罩下来,万春殿里燃起宫灯,恪儿牵着小黑狗,围着一人在庭院里玩耍。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戴着流霜般的银色全脸面具,拄着手杖站立树下,肩后青丝用一支云纹玉簪半束着,随着晚风飘扬。
“舅舅,给你。”
恪儿从树后摘来一朵灿黄色的小花,珍而重之地交到这人手上。
那人接住,低垂的眼眸里透着笑影。
奚昱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
恪儿又跑回树角,蹲在地上捡梧桐叶,小黑狗突然“嗷”一声,朝大殿门口跑去。
恪儿侧目,跟着喊道:“战长林!”
握花之人的手一震。
奚昱目光闪动,迅速转身向大殿门口行去。
战长林这回进万春殿没让人通报,一进来,便看到在树下拄杖而立的那抹人影,可惜没等看清,奚昱便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战长林!”
“嗷嗷!”
恪儿跟小黑扑过来,战长林弯腰把人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牵起狗绳。
奚昱紧跟着驻足在面前,恭谨一礼:“公子。”
战长林眉眼沉着,没做声。
奚昱留心他的神色。
“我给舅舅摘了花。”
恪儿打破沉默,声音脆生生的,仔细听,有一点邀功的意思。
战长林哦一声,掀眼朝树下看,那人很明显地侧身,避开他的审视。
战长林眼底阴翳更深。
“舅舅喜欢吗?”
“喜欢呀,舅舅的眼睛笑了。”
战长林的目光仍锁着树下。
奚昱微移一步:“公子下次进殿,还是派人通传为好。”
视线再次被挡,战长林下颌绷着:“是,下次进宫门时我就叫人来报一回,省得被我看到不该看的。”
奚昱眉间一蹙。
战长林喉结收着,良久后,艰难地敛回目光,压着那些喷薄在即的质疑,转身离开。
※
恪儿趴在战长林肩头,一路上,耳畔只有脚步声、风声。
回殿后,侍女送上晚膳,恪儿挨着战长林,仰头看他:“你今天不高兴吗?”
战长林没应,屈膝坐在案前,心事藏在面具底下。
恪儿想看他的脸,伸手去摘,被战长林握住手。
“战长林?”恪儿疑惑。
战长林深吸一气,把遐思收回来:“吃饭。”
恪儿的心里揣着更大的疑惑及失落,乖乖坐回案前,捧起自己的碗。
二人的晚膳并不丰盛,但都是彼此爱吃的菜肴,战长林把一块蜜煎豆腐夹到恪儿碗里,恪儿一怔后,抿起嘴笑,忧愁消散。
很快,战长林碗里多了一只大鸡腿。
堵塞胸口的郁邑被暖流冲散,战长林五味杂陈,伸手揉一下恪儿脑袋,眼底心事忽而又更重一层。
饭后,恪儿黏在战长林身边开玩具匣,吹居云岫送给他的陶埙玩。
战长林道:“今日跟舅舅做了什么?”
恪儿如实道:“念书,午睡,散步,捉迷藏。”
“没有写字吗?”
“没有。”
恪儿放下吹腻的陶埙,从玩具匣里掏出两个泥叫叫,拿一个递给战长林。
是半年前他们在奉云县庙会上买的。
战长林接住,一些画面浮动眼前,心口更如被刺一样。
“记不记得舅舅的字长什么模样?”
恪儿吹着泥叫叫,点头。
战长林一默后,起身走到寝殿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把信打开,摊在恪儿面前。
烛灯燃在案角,光影里,信上字迹笔势刚健,矫若惊龙,一行行看下来,就算不知所写为何物,也很难不被其激荡纸上的气势折服。
恪儿摇头:“不是这样的。”
战长林的眼眶一瞬间发红,挤出一笑:“要看清楚哦。”
恪儿放下泥叫叫,肯定地道:“很不一样的。”
战长林点头,收走信,笑着又揉一揉恪儿的脑袋。
恪儿蹙眉。
战长林的手在发抖。
“今夜我有点事,叫琦夜陪你睡一晚,好吗?”
恪儿听到战长林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发现今晚的战长林有些不一样,他大概是真的有难受的事。
恪儿握紧手里的泥叫叫,没有反对,点点头。
战长林叫来侍女。
恪儿走后,大殿里空而冷,冷而静,疾风吹着覆压窗柩的树影,飒飒响声震荡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