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元年的上元节,居云岫想去外面逛一逛灯会,战长林坚决不同意。
天幕一点点暗下来,望月轩墙垣外,依稀可见城中的银花火树,居云岫心有不甘,退而求其次:“那你去买一盏兔儿灯给我。”
战长林闻言又朝她挺起的孕肚瞅一眼,意思是:等这臭崽子出来再说。
居云岫瞪着他肃起的脸孔,眉心一颦,伸手按住孕肚。
战长林神色不动:“别又想吓唬我,这一回我可不上当。”
居云岫不语,低头咬住嘴唇。
战长林胸口“咚”一声:“岫岫?”
璨月、琦夜察觉不对劲,簇拥上来,战长林眼锋一凛,把身形不稳的居云岫横抱而起。
“叫大夫,传稳婆!”
王府西院,程大夫挎着药箱,脚打后脑勺地奔跑在夜幕里,及至望月轩外,正巧跟提前被战长林接来府里住下的蔡三婆撞了个正着。
“这回是真的不?”
蔡三婆一脸焦急,她是五日前被战长林派人接至府里来住下的,就这五日,望月轩那边喊了三回,回回是空炮。
想她蔡三婆在长安城里从业十余年,接生的婴孩不说有一千,至少也有九百,可像这样能折腾人的,着实是头一个。
程大夫跑得满头的汗:“大概……是?”
蔡三婆:“……”
望月轩主屋里,璨月、琦夜二人已手慌脚乱,战长林看着一脸痛色的居云岫,便欲起身去催,手腕突然被紧紧抓住。
居云岫似使出全身的力,这一抓,竟抓得战长林感觉疼,他忙坐回床前,反握住居云岫发凉的手。
“别怕,我在。”
居云岫躺在床上,紧咬着唇,疼得竟无法说出话来。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人声,乃是程大夫、蔡三婆一行赶到了。居云岫感觉被褥被人一掀,随后听得喜婆笑道:“报喜了报喜了,这回是真的了!”
稳婆把胞浆外溢称为“报喜”,居云岫知道,这一次的疼不是假的,她是真的要分娩了。
“……兔儿灯。”趁着众人忙碌,居云岫铆足一口气,交代战长林,“你、你去买给我。”
战长林一震,盯着居云岫,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要支开他。
“等你生完就去。”战长林不容置喙,看向她身下。
“我……生完便要看到!”似想要制止他看一般,居云岫音量变大,抓他的手也更用力。
战长林眉头深锁,蔡三婆吩咐完丫鬟们去烧开水、拿剪子,回头来见夫妇二人仍在床头说话,顿足道:“哎呀,我的好将军,您怎么还杵在这儿?这里哪是您能待的地方?!”
璨月闻言,忙来请战长林离开,战长林盯着床上的居云岫,不动,璨月没办法,喊来程大夫帮忙。
居云岫用力推战长林:“……我要你买的兔儿灯,不是你买的,我不要!”
璨月很快领会,劝道:“姑爷,城东徐记灯铺里的兔儿灯是殿下最喜欢的,今夜灯会,顾客甚多,去晚可就买不着了,您快去吧!”
战长林岂不知晓这主仆二人的意图,被推出产房后,气恨地挠头,眼看丫鬟们捧着一盆盆滚烫的水赶进屋里,更感觉心都掉进了那些沸水里一样。
程大夫抬头见他又想回产房,忙从台阶上飞扑下来:“公子!”
战长林冷不丁接住一个程大夫,撒开手。
程大夫斗胆:“走吧,咱俩一块买灯去!”
说话间,主屋的门已给人从里面关上,战长林瞄一眼后,心知自己留在里面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场面更乱,深吸一气稳住心神,走至庭院里的石桌前。
程大夫屁颠屁颠跟上来,不及开口,听得战长林吩咐前来送茶的丫鬟:“竹篾、宣纸、蜡烛、笔墨、剪子、刷子、浆糊。各取一份来。”
程大夫怔然:这是……打算自己做?
果然,丫鬟送来一套工具后,战长林就坐在石桌前,开始娴熟地动起手来。
留在外面的众人目定口呆,看着战长林手指飞动,一条条竹篾上下翻飞,不多时,竟真成了个兔子形状的灯笼骨架。
程大夫眼前一亮:公子竟还有这本领!
战长林握起那椭圆形的灯笼骨架转了一圈,放下来,铺开一张宣纸,剪裁,粘贴,糊完灯罩后,拿笔蘸墨,开始作画。
便在这时候,产房里突然传来居云岫的一声惨叫。
战长林手一抖,一滴墨溅落在灯罩上。
程大夫安抚:“这时候应该是挂喜了,生前都会痛上一阵,没事的,没事的。”
话虽如此,可产房里的慌乱声并不停止,或是指挥丫鬟如何忙碌,或是引导居云岫如何使力。
战长林耳力过人,就算居云岫忍住叫声,他也仍然能听到那些压抑的、痛苦的□□。
心脏突然就像给无形的手攫住,战长林呼吸沉重,看回眼前的兔儿灯,半晌无法落笔。
程大夫知他心系产房里的情况,灵机一动,按着宣纸:“公子,眼下是要画小兔子了吧?圆圆的脑袋,长长的耳朵……”
说着,便作势抢笔,战长林指节收紧,瞪他一眼后,开始作画。
程大夫暗暗松一口气,看战长林画出兔头、兔身后,又唠叨:“对,这会儿该画眼睛嘴巴了,兔儿眼睛红红的,来,换支笔蘸墨。”
战长林换笔,模样有些呆,像是程大夫说一步,他动一步。
这档口,产房的门开了又关上,乃是丫鬟捧着一盆血淋淋的棉布走了出来。程大夫有意挡着,不给战长林看,可是屋里的叫声他挡不住,听那动静,应该是在分娩了。
“用力!殿下,您再用力!”
“就快出来了!殿下,您再咬牙使一把劲,再疼也得忍着,千万不能放弃啊!”
“……”
原本压抑的□□声再次变成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战长林握笔的手又开始发抖,瞪着眼前完成一半的兔儿灯,不敢再抬头。
※
居云岫从昏睡里醒来时,屋里仍是昏蒙蒙的,窗柩上落着参差不齐的树影,天没有亮。
眼皮有些重,身体僵着,那种被撕碎的感觉还在持续,居云岫试图出声,发现喉咙是哑的。
“先别说话。”
有人在身边低语,居云岫转头,看到战长林的脸,不知为何,眼眶蓦地有些湿。
战长林拿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握着汤匙搅拌了会儿后,舀起一勺吹了吹,喂过来。
“孩子很好,正睡着,一会儿抱给你看看。”
热汤顺着唇间润入喉咙,战长林的声音也暖暖的,居云岫慢慢恢复力气:“……我现在就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