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两道身影,一立,一卧。
顾辞酒忍耐住疼痛,拾起权杖,就在他要离开的瞬间,身形顿了顿。
他回过头去。
世界上无人能从顾辞酒的剑下活下来,而以钟长岭这样的修为,即便再修炼几百年,也不过一剑之事。
他没有料到,对方身体上骤然爆发出的纯白光芒,这股光芒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对方几乎被剑气搅碎的魂魄收拢好,并一点点重新填回内脏同样被搅碎的身体内,不断修复。
顾辞酒一眼便认出,这是笙儿给他的保命手段。
他正要再度出剑,却听得钟长岭口中传来熟悉的女声。
“师父?”
钟长岭慢慢坐起身,他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巴一张一合,却冒出万鹤笙的声音,就连那双眼睛,也多了几分女子神采。
万鹤笙短暂地将神魂附在了他身上。
“师父,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辞酒立在原地。
手指头突地颤动,又立刻被他压下去,不显出异常,他没有说话,面具后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万鹤笙借着钟长岭的身体轻轻叹气:“师父……”
“放过他吧。”
顾辞酒的剑仍旧没有收回,维持在一个将将要刺穿青年喉咙的姿势。青年却抬起头,不闪不避,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弯起——那是见到阔别已久的故人时的喜悦。
“师父,他还有用。”
风雪呼地吹来,刮在青年身上,满头满脸都是大雪。顾辞酒身不沾雪露,一身白衣却也如同风雪铸就,他慢慢的,一点点收回了长剑。
天下第一剑修,出鞘不见血不归,顾辞酒面具下的脸有些苍白,强行收剑,让剑灵不安。
两人静静对望许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透过青年的瞳仁,和自己的徒弟对视。
良久,万鹤笙微笑道:“师父,保重。”
顾辞酒淡淡嗯一句,又问:“他还好吗?”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他的师兄,姜月明。
万鹤笙摇摇头:“师叔的情况很不好。”
“还有多久?”
万鹤笙心里估计了一下,回答道:“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顾辞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慢慢后退两步,变成无数雪花消散在风雪中。
万鹤笙操纵着徒弟的身体向海中飞去。海面平静无波,骤然间炸开小小水花,那具躯体慢慢向下沉,向海底最深处飘去。他身上带着护身法阵,气息可怖,寻常海中异兽不敢吞食,离得远远的。
直到那句身体彻底落入海底重新搭建起的城镇中,万鹤笙才抽出自己的灵魂。
她仍旧在妄空山顶大殿内,姜乌鹊正给姜月明输送灵力,从邬陶身上传出的魔气与灵力交织,替姜月明挡住了那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的侵蚀。
姜乌鹊低声道:“好阿弟,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呢,我竟半点不知。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姜月明同样轻声道:“并非刻意隐瞒,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早已彻底失明,那双无神的眼睛睁开,对着姜乌鹊,竟让后者有种被注视的错觉。
“阿姐,我知道你对笙儿有疑虑,不过,还请阿姐放心。”姜乌鹊没料到对方会当着两人的面挑明,不知说什么好,
“一切都是我授意的。”姜月明面色灰败,他却不认命,像是要把多年压制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口,“都说大道千条,殊途同归,可谁知这道路艰难,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数千年前,魔神走错了,我们以为我们是对的,但我们也错了……”
“笙儿……她在走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正确的路。”
姜乌鹊听他说话越来越急促,心中更加不安,攥紧了他的手源源不断输送灵力,眼泪簌簌落下:“你别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养好身体。”
姜月明艰难地摇摇头,“不,你不明白,我们错了……我们很早以前,就全都走错了……”
一缕残魂飘在万鹤笙身侧,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并未察觉,他不往姐弟俩那个方向看,声音在万鹤笙耳畔响起:“还差一点。”
万鹤笙微微拧眉:“属下明白。”
中原的两个门派暂时不管,那就只剩下伽罗圣教和太虚门。
伽罗圣教内不是没有太虚门的棋子,但他们地位都不高,无法接近安放残肢的密乘戒室。
唯有罗睺可以。
没有人知道,那个放下屠刀,一心向佛的罗睺,他的灵魂被一个魔族掌控着。万鹤笙没有命令,他便每日在教内苦修,如千千万万个普通佛修一般,毫不起眼。
一日,密乘戒室又扣押来了新犯人。
那个弟子在宗门外城池中,鱼肉百姓,贪墨不少珍宝,甚至犯了色戒。寻常百姓敢怒不敢言,又因他精通人事,上下打点,以至于数十年过去无人知晓。若非他劫掠了一位伪装出行的比丘尼,被那位比丘尼直接重伤,提了人上报,恐怕他还要继续作恶下去。
被押送来时,那人不愿认罪,寻常刑事堂不足以让这等罪人伏法,便特地押来了这密乘戒室。
罗睺便知道,那人犯的错远不止这些。
寻常小罪,如欺压百姓等,不足以动用密乘戒室。
犯法者名为所坨罗,生的白净,偏生一双眼睛带着邪气,被穿透了琵琶骨往密乘戒室内拖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哈哈大笑。
上首刑罚长老怒目而视:“所坨罗,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