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老家那边来了人,把后事给料理了,这是江北第一回见到他爸妈,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些,傻大个说过,他们还不到六十。
他母亲应该是一路哭着过来的,眼睛肿成了红核桃,偶尔在江北身上聚一聚光,尖着嗓子喊:“造孽哟!让他不要娶男人,让他不要娶男人——”
父亲沉闷无话,那只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皴裂手捏着香烟,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
大年初二,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轰隆作响。
江北斜倚在床头,半合着嘴,本就瘦削的双颊更加凹陷了进去,眼睛再也不亮了,成了两只空洞的大窟窿。他咬着手指甲,浑身哆哆嗦嗦地在发抖,整个身子唯有右手尚存了点力气,死死捏住了那只苹果手机。
“好好的人,这是造的什么孽哟——”他母亲跺着脚喊,眼睛里又湿了。
“哭丧什么!”他父亲皱眉吼过去。
“啊——”女人哭得更大声了,棉鞋底蹭着地板,跑过去抽打江北,“扫把星!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他父亲还在抽烟,微微一瞥,眼角耸拉得更厉害了。
打够了,女人停下来哭喘着气,江北的脸被抓出了两道指甲印,就印在那张青灰色的脸上,十分难看。
两天里,他的眼皮子没阖过一刻,胃里也是空的,身体终于熬垮了,像根木头桩子,“哄咚”一下子栽倒在了床上。
这一觉睡得极沉,醒过来的时候,他妈妈就在床边坐着,身上穿的是一件驼色高领毛衣,那是江北前年给她买的。
熟悉的颜色把他拉回来了现实世界,江北盯着那片驼色看,嗫嚅着喊了声“妈”。
声音很低很低,从口腔里颤悠悠地飘出来了,像个垂暮的老人,呼出一口气仿佛需要好大的力气。
江母强撑坚强,摸了摸儿子的满头卷,应道:“饿了吧,厨房里煮了点粥,妈妈去给你盛一碗。”
江北对自己的妈妈点点头,干裂惨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之后连着三天,江母一直陪儿子住在出租屋里,买菜做饭什么的,总要把他拉在身边看着,一刻也不敢离开,就怕儿子想不开做了傻事。
那只手机被江北捏在手里,睡觉捏着,吃饭也要用左手捏着,已经同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再让我歇歇吧,就歇两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两天以后,他要去找那个目击者,那人在医院给他留下了一串号码。
跑不掉的。
江北总是神叨叨地这么跟自己说,有时半夜他会盯着天花板,嗓子里吱吱地冒出些奇奇怪怪的话,“跑不掉的,得赔命。”
只有这种时候,他的眼睛才会闪烁起诡异的光芒。
年初四,江母把儿子接回了家,同样是紧紧栓在身边,看护初生婴儿似的看护着江北。她在自己卧室另搁了张床铺,那是给她儿子睡的,难为女人六十多了,夜里总也睡不踏实,哪怕是一丁点的窸窣动静,她都要起身来看一看,看看是不是她的儿子出了什么事。
江母是多虑的,江北经此一事,反而比从前更听话了,他能安安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看一夜,就是半夜总要絮絮叨叨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周明的父母来家里闹过几次,邻里邻外人尽皆知——他江北把人家儿子给克死了,好好的年轻人哟,就这么客死在了异乡,本来在老家可以找个本本分分的女孩结婚生子的。不是扫把星是什么!
他父母闯到家里来,摔盘子,碎碗,就连墙上的液晶电视都被豁朗朗砸出了窟窿,江北被他妈妈锁在卧室里,不让出来,女人强悍,报警叫来了警察,这才止了fēng • bō。
老老实实在这里住了快十年的孤儿寡母一时间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么浓的年味都没能堵住他们的那张嘴,人言藉藉,一传十,十传百,江母捂住脸背着她儿子偷偷哭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赵大爷这几天频繁来家里,带来一些自己做的饭菜,再跟江母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忍忍吧,总会过去的,一定一定要把小北仔细看好咯。
江北躺在床上听他们在客厅里说悄悄话,神色涣然,他已经想好了何时联系那人,然后就是怎么把撞死周明的shā • rén凶手给揪出来。
初六下午,江母在卫生间擦洗浴缸,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江北一个人跑出了家门。
目击者一改之前的口供,在电话里拒绝见面,并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江北问他,车祸的视频呢?那人答得更妙:什么视频?监控都没拍到的事故,我上哪儿给你找视频?
江北找上了那人的家,如“泼妇”一般,咚咚哐哐地拍打防盗门,家里大概住了好几口人,人人皆是愤愤,隔着门给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刁民一点正颜厉色。
“你再敢敲!我们就报警了!”
江北不听,把门砸得哐哐响,脸上那两道指甲划出的印子结了痂,显出一点狰狞之态。
最后实在没招,那个目击者把他扯到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