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沧打记事儿起,就跟着母亲长住宫里了。
小时候不懂事,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是他的母亲,陛下却不是他父亲。
等再大些,回谢府听见碎嘴婆子的闲言碎语,他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是他的母亲,而陛下可能就是他亲爹。
那一年他六岁。
已经在尚书房里跟着师傅读了三年书了,说他晓事儿也晓事儿了,却又有很多事儿想不明白。
那阵子他在谢府里,游游逛逛,仗着身量小,身份尊贵没人敢多管他,从那些碎嘴婆子的闲话里听来了不少事儿。
他还偷摸进了一趟竹楼。
竹楼是谢家禁地。
他本以为里边儿指定藏着大秘密,没想到只有一个两鬓斑白的痴傻妇人。
那妇人长得是真美,像极了陛下,就是有点傻,看着他一会儿嚷嚷着“年哥儿到娘这里来”,一会又跟看累世仇人似的,怒问他“你怎么还没死!”。
谢澜沧被那妇人吓得不轻。
扭头就往竹楼外跑,边跑边回头往后看,唯恐那妇人追上来。
好在那妇人只追了几步,便被脚腕子上的金链子给困在了竹楼里。
谢澜沧打小就体质就弱,常年喝着苦汤子。
半夜里受了这一惊,夜里就发起了烧,烧得他直说胡话。
祖母苏氏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两宿,烧才退下去。
不烧了,谢澜沧便忍不住想这些天见着的、听着的事儿,越想心里头越乱,越想心里头越委屈。
这日,谢澜沧捧着药碗喝完今日份苦汤子,便没忍住问了祖母苏氏:“祖母,你可能给我讲讲我父亲?”
谢府里的事儿,没什么能瞒过苏氏的眼的。
苏氏接过谢澜沧喝空了的药碗,不咸不淡地看了谢澜沧一会子,没给谢澜沧讲他父亲谢瑾年,而是说了一句:“你是谢家承重孙,谢家这份家业早晚得交到你手上,你得学会明辨是非,才不至于被小人蒙蔽了耳目,败坏了家业。”
谢澜沧眉心拧了个小疙瘩:“祖母,我只是对父亲有点好奇罢了,您怎的还教育我来了。”
苏氏捏了个蜜饯塞进谢澜沧嘴里:“若不是你听那些碎嘴婆子胡吣上几句,便怀疑你至亲之人,我又怎么会说教你?”
谢澜沧抿唇,闷闷地道:“我并没有怀疑我的至亲。”
苏氏把蔫头蔫脑的小少年按回床上,让他静养:“你说没有便没有吧,但有一句话你需得记牢了。”
谢澜沧抬眼看着苏氏,静待下文。
苏氏给小少年掖好被角,温声道:“这世上你不敬谁都可以,唯独不能不敬你母亲,你母亲是真的待你如亲生。”
谢澜沧垂眼,乖乖的点了下头。
母亲待她好他是知道的,在宫里住着,但凡两个弟弟有的他都有。
只是,他也想要父亲。
每次看着泱哥儿爬上陛下的膝头撒娇,他心里都羡慕的不行,但是他不是陛下的孩子,需得守着君臣本分,不敢在陛下跟前儿造次。
这份心事他无处诉说,只能藏在心里。
只是他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还没有那么深的城府,瞒不过大人们的火眼金睛。
这一次在谢府小住后,回宫第一天,就被母亲看穿了心事。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推把他推进了陛下的怀里,让陛下也成了他的父皇。
虽然只是陛下的义子,谢澜沧也是高兴的。
父皇待他算不上亲近,却也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封他为亲王虽然封号为“顺”,给他择选了吏部尚书嫡幼女为妃,给他赐下了亲王府邸,让他到六部领差事历练。
父皇给他这个义子的待遇,与皇子无异,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可总有人见不得他舒心,偏偏要来告诉他真相。
那是元和十五年,父皇禅位给皇长子冀安鸿,退居太上皇位。
新帝继位。
父皇没有像史上那些恋权的太上皇那般,把持着朝政不松手,而是在新帝登基大典的第二天,便带着太上皇后——他的母亲游山玩水去了。
太上皇甩手掌柜当的潇洒,可就苦了年幼的新帝。
朝中权臣蠢蠢欲动,苟延残喘的勋贵开始频繁饮宴,连带着隆泰四十一到隆泰四十二年那两年不得不偃旗息鼓的诸王旧部们也重新冒了头。
自称端睿太子旧部的人,是在蜀郡地动、雍州大旱的时候找上门来的。
来人面白无须,个儿不高,肥肥胖胖的,自称是昔日端睿太子身边儿的内侍,名叫来福。
来福见了谢澜沧,便用袖子拭着眼泪连道了三声:“像!”
谢澜沧被来福这一出闹得一愣,旋即便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顺便掩去了唇边冷意:“你几次三番所说的要事,便是给本王相面?”
顺亲王谢澜沧的性格好像跟他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来福激动到一半的情绪一滞,用袖子胡乱抹着泪偷瞄了谢澜沧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要禀奏王爷之事事关重大,还请王爷先屏退左右。”
谢澜沧似笑非笑地盯着来福看了一会儿,还真就摆摆手屏退了近前侍奉的内侍,漫不经心地吩咐:“说吧。”
来福这下是十分确定情报有误,谢澜沧和他们预想中的不一样了。
但箭已在弦上,便容不得他不发了,就算是搭上性命,预备好的话也得说给顺亲王听。
万一顺亲王顺了他们的意呢?
来福心里千回百转,面上怔怔地看着谢澜沧抹了会子泪,哭哭唧唧地问谢澜沧:“王爷,您可知道您的生父是谁?母家又是哪一家?”
谢澜沧心里被吊起了兴趣,却冷下脸道:“众做周知,家父乃是皇商谢家谢瑾年,家母在家父殁了之后改嫁太上皇,如今贵为太上皇后,母仪天下。家母出身先英国公府是天下皆知的事儿,英国公府如今虽然没了,可承恩侯还在呢。”
言外之意,他的母家就是承恩侯府。
来福心中一梗,抹了一把泪:“奴婢知道王爷跟太后娘娘感情深厚,奴婢斗胆请殿下切勿感情用事,听奴婢讲讲昔日的真相。”
谢澜沧慵懒地靠在圈椅里,未置可否。
来福以前确实是端睿太子身边的内侍。
他们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谢澜沧并没让人把他打出去,来福就知道谢澜沧是想听他讲昔日真相的。
来福顿时精神一振,用帕子抹了一把泪,小心翼翼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渲染好了气氛才压着嗓子石破天惊:“王爷,您的生父乃是端睿太子,真就论起来,您的身份可比当今要尊贵的多……”
来福觑着谢澜沧的神色,又下一剂猛药,“若不是太子爷遭了那些虎狼兄弟暗算,如今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理应是殿下才对。”
谢澜沧垂下眼睑,指尖点着椅子扶手,没应声。
大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来福被这突如其来的静谧闹得心里一慌,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又被谢澜沧那副平静无澜的模样扼住了喉咙。
来福小心翼翼地倒换着脚,看着谢澜沧欲言又止。
谢澜沧其实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说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为过。
然而,他知道来福必定心怀不轨,背后不知还有什么人藏在暗处。
他不能被这些居心叵测的人牵着鼻子走,便只能镇定自若。
谢澜沧压下心中诸般疑惑,抬眼看着来福,眼底是毫无遮掩的冷意:“谁给你的胆子到本王跟前儿来胡说八道的?”
来福心头一悸,随后便心中一定——谢澜沧并没有让人把他拿下,那这份怒就是装的。
来福自以为摸透了谢澜沧的心思,十分配合的跪地磕头:“王爷明鉴,奴婢所言虽然听起来荒诞,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谢澜沧盯着来福,目光沉沉。
来福被谢澜沧盯得头皮发麻,唯恐谢澜沧下一句便让人把他拉出去砍了,忙不迭开口:“王爷,您腰后有一块红色胎记,可对?”
谢澜沧怀疑来福身后的人安插了奸细。
来福一口气不敢多歇,竹筒爆豆子似的接着道:“王爷,当年太子爷久居太子之位,诸位王爷虎视眈眈。文贞公意外殒命,太子爷痛失肱股之臣,一着不慎着了康亲王的道儿,连带着才刚两个月大的长子也离奇失踪了。”
说着,来福觑了一眼谢澜沧的脸色,继续道:“后来太子之位空悬,诸王夺嫡,也不知坏了什么风水,诸王相继殒命,最终却是便宜了太上皇,说起来,太上皇跟太子爷长得可真像,若不是年岁差的多,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也会有人信。”
不愧是昔日东宫里的内侍,这话说的着实巧妙。
三言两语间,不光继明言之后再次暗示了他乃是端睿太子之子,还暗示了当初那一场另隆泰帝膝下血脉断绝的夺嫡,最终得利者乃是太上皇。
谢澜沧抬眼,看着来福已是起了杀心。
然而,这般处心积虑的人,他又不能草率处置,怎么也要把背后主使揪出来才行:“你胆子着实不小。”
来福叩首,眼泪连连:“能让王爷知道自己个儿的出身,不再被居心叵测之人蒙蔽,奴婢死而无憾。”
谢澜沧似是终于有所动容,口风却没有半分松动:“若我当真端睿太子之子,明英郡主不可能视而不见。”
“随着文贞公意外身亡,太子爷薨逝,东宫旧属群龙无首,有心去寻殿下的下落,却也只查到殿下康亲王安插到东宫里的人偷偷灌了药丢进了澜沧江里。”来福脸上发苦,“澜沧江水流湍急,那几日江上又起着浓雾,饶是郡主再有能为,也没能寻着殿下的下落。”
谢澜沧垂眼。
他自小就喝药汤子,母亲总跟他说是生来体弱,可他成年后找人问过脉案,还不止找了一个郎中看他喝的药。
那些郎中都说那药是拔毒的。
而且他腰后确实也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谢澜沧不确定是这些人功课做得到家,编故事之前就把他的事儿调查了个清清楚楚,还是他真的就是端睿太子之子。
处心积虑的来福不可尽信,他也不愿意怀疑待他如亲子的母亲。
谢澜沧沉吟稍许,没说信不信自己是端睿太子之子,只冷下脸色,曼声道:“念你待旧主一片忠心,本王就当你从未说过那些劳什子的话,滚吧。”
来福本已做好了丧命的准备,不承想竟能捡回一条老命。
任务完成,来福便再不敢多嘴,忙碎碎念着“王爷仁慈”,退出了大殿。
谢澜沧靠在椅背上,沉默了须臾,对着虚空幽幽地道:“去,跟上去,摸着他们的老巢,把背后搞事儿那些人给我本王一锅端了。”
谢澜沧吩咐的是护卫他安全的飞羽卫,父皇派给他的。
今日这事儿他没打算瞒着父皇,更没打算瞒着今上,甚至还有些担心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不光来蛊惑他,还趁乱去蛊惑了底下三个弟弟。
二皇子冀安泱,哦,如今是安亲王冀安泱了。
安亲王性子暴烈,听风就是雨的,着实太好唆使了。
底下三皇子和四皇子是双生,性子却是南辕北辙,用母后的话说就是哥哥傻白甜,弟弟小狐狸,也不知怎么就搭伴儿投胎到她肚子里了。
谢澜沧把这些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琢磨着此时他要是入宫面圣,必然会引起藏在暗处那些人的警觉,索性便直接去了明英长公主的公主府。
当初父皇继位之后,便封先太子之女明英郡主为公主,今上继位之后,又将明英公主加封为长公主。
明英长公主与父皇关系亦敌亦友,待今上却着实好的很。
以眼下的形势,他前往拜访明英长公主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既能跟今上通气儿,也能麻痹躲在暗处那些蛆虫。
*
明英长公主的公主府毗邻王府街,离着顺亲王府并不算远。
谢澜沧也没遮掩,骑着御赐的宝马,打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公主府门外。
公主府长史见了谢澜沧,颇为意外。
要知道顺亲王和长公主素来是相看两厌,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的。
公主府长史闹不明白这位祖宗怎么突然登了公主府的门,但也不耽搁他堆着笑迎上前去:“微臣给王爷请安。”
谢澜沧勒紧缰绳,坐在马上俯视着公主府长史,曼声问:“长公主可在府里?”
公主府长史想说不在,然而,他嘴皮子还没张开。
谢澜沧便又补了一句:“不在也没关系,本王等她回府。”
得!那就只能在了。
长史堆着笑,不卑不亢地道:“王爷来的巧,殿下才刚回府,您容微臣使人去通禀一声。”
谢澜沧颔首,马鞭一指,示意他快去。
长史吩咐完人,转过来请谢澜沧:“公主才刚回府,恐怕得处理些许俗务才有功夫见王爷,请王爷先随微臣前往花厅稍坐可好?”
明英长公主虽然爱武装不爱红妆,到底还是个女子。
女子外出归来,总比男子事情要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