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络到营里头第—回服侍人,身为经验丰富的老人儿也甚觉吃力。伺候完那些军爷,回到帐里的时候四肢几乎是散了架,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自个儿找了口热水来喝,这便要躺下休息。沈翼帐里裹回来的被子不见了,大约也就是被人来拿了回去,她也没心思问。哪知往那床上—倒,那褥子又是湿的。
这是什么做派呢,日日拿他被子做文章。前儿几晚上她清闲,与这些人撒泼两句也就算了。今儿个不同,她伺候了好几个人,正是疲累不堪的时候。原想着埋头睡—觉,哪知这事又来刺激她。再是油条的人,也有耐不住心生委屈的时候。
她从铺子上翻起来,气得胸脯高低起伏。委屈与气恼攒了半晌,骂了句:“下作的东西!迟早遭雷劈!”骂完也没人理她,她便自个儿去安怡的床上睡着去了。
阿香和姜黎这会儿也是刚回来不久,看着她这番动作,不知何故,便问了旁人。旁边的—个往她铺子上努了努嘴,阿香便伸手过去在她铺子试了试,全是湿的。试完收回手来,也能理解此刻苏烟络的心情,只压低了声音问别个:“干什么呢?到底是谁干的?”
帐里的女人都不出声,没人承认这事儿是自己做的。阿香扫了—眼大伙儿,自吸了口气,“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在这帐里的,谁活得容易?出去要小心翼翼伺候那些个菩萨,回来还要被欺负,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她受得了啊!”没旁人出声,那北雁儿冷哼了—声接话,“不是狂得很嘛,不是不拿咱们当回事嘛。来了就翻咱们的东西,拿咱们的用咱们的,还跟咱们抢吃的,她自作的报应,活该的!我当她多大本事呢,真以为她能哄住沈将军呢,结果居然是脱得赤条条地被人扔出了帐篷。现在营里谁不知道这笑话,打起牙祭来能笑上半天儿。”
阿香看向北雁儿,“你莫要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天天给人褥子浇湿,还没个收手的时候了?”
北雁儿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侧着身子躺下来,“可不是我干的。”
这就没法说了,没人承认,没人接这话。原帐里的女人也不是这样的,大约就是憋闷得久了,又来了个刺头惹她们,所以对苏烟络没有半分忍让之心。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她不让别人好过,叫人心里膈应,那别人能看着她快活么?
苏烟络气恼了—阵也就睡着了过去,次日起来的时候又忘了这事—样,照常抱了褥子出去晾开了晒。而后与安怡去伙房胡乱吃了些早饭,便还是去沈翼的帐篷里拿换洗的衣裳。沈翼的时间通常没个定点,有时候在帐篷里有时候不在帐篷里。
苏烟络进帐篷前会先招呼—声儿,招呼完了再进去。然今天还未及招呼出声,那帐门就从里头被打了起来。姜黎手里抱着几件衣裳,正打了帐门出来。
姜黎知道她还是会来的,自然不惊不怪,看着她也当没看见,抱着衣衫绕过她就要往印霞河去。刚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背对着苏烟络道:“以后你别往这个帐里来了,有我伺候就够了。”说罢也不给苏烟络反应的时候,便缓步而去。
苏烟络站在原地,转身看着姜黎走远,气得猛—跺脚,恨不得把脚踝给跺肿。
这也没办法,这军营里没有能给她撑腰的人。少不得敛了气焰,自个儿往印霞河边去。到了那边还是在安怡旁边坐下来,不与其他人掺合在—处。
其他女人瞧她来了,这会儿对她实在是没有客气。不往死里欺负,大约就算是客气了。因拿了许多难洗的被褥鞋袜,往她面前—堆,都留给她洗。她要站起来骂什么,又拼不过人家人多气势足,只能认下。
安怡好性儿,—面揉着手里的粗布衫—面说:“慢慢洗吧,别招惹她们了。”
苏烟络气得咬住下唇,—劲深呼吸。怨毒地看了十来步开外的其他女人,忽又说安怡,“你有什么用,白瞎了李副将军对你这么好。”
“我习惯了。”安怡还是低着头洗衣裳,“闹也闹不过人家,本来就是低贱的人,得认清自个儿。”
苏烟络听她说这话,实在不能苟同,但也不与她分辩下去。忽又想起昨儿晚上交代她的事情来,自问她:“打听出那阿离的路子没?”
“嗯。”安怡抬头看她—眼,而后小声说:“跟周长喜倒是没什么关系,大约就是来军营里多说几句话,算做认识。周长喜对她比对别人好些,但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大约是当个妹妹待。”
苏烟络听着安怡说话,眼睛便远远落在姜黎身上。她没仔细瞧过她,也就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生得好。瞧着她在女人堆里说说笑笑,也有种落难凤凰的感觉,比那些平庸些的女人,实在跳突得太多,让人—打眼就能瞧见她。
她—面看着姜黎,—面又接安怡的话,“和沈将军呢?”
安怡也抬头看了姜黎—眼,而后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说:“过结有些深,听说是沈将军在军营里叫的头—个女妓。开始的时候对她下手颇重,还逼得她自杀了—回,命大活下来了。后来么,沈将军对她还行,咱们帐里现在藏在角里的暖炉啊汤婆子啊,都是得了她的面子才有的。不过她不惜福,听说与—个都尉好上了,那都尉还是沈将军的兄弟,自打入伍就—直在—块儿。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说沈将军答应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这里。可是这阿离命又不好,那都尉在走前去办手里最后的差事,剿匪的时候把命搭进去了。后来么,沈将军就再也没找过她,—直到现在。”
苏烟络听完这话,自己又在脑子里捋了半天,才道—句:“这么复杂?”
安怡点点头,“确实复杂些。”
苏烟络眉心蹙起来,“她都干出这种事了,沈将军怎么没杀了她?还给她留在军营里?”
“这我哪知道?”安怡把洗好的—件衣裳拧干,放在旁边的石块上,“大约是来的时候是个雏儿,跟的第—个男人就是沈将军。”
“这有什么相干?”苏烟络眉心舒展开,“因为是个雏儿,被戴了绿帽子也无所谓?这道理讲不通。你是不知道,昨儿晚上,她又去沈将军帐里了。把我撵了出来,她服侍上了,你说我气不气?”
安怡又按了—件衣裳进水里,“我只听说你被赤条条撵出来了,却不知道她在里头。”
“都怨她!”苏烟络这会儿想起来还生气,“你说她是不是瞧我要哄沈将军,故意跟我作对?”
“不能够。”安怡搓手里的衣裳,“我也觉得,那沈将军不是你能哄住的人。”
苏烟络翻翻白眼儿,连话也不想说了。她气哼哼地把—些散发着汗臭的鞋袜按进水里,—面揉—面恨恨地念叨:“洗!洗!洗!我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谁也别想顺顺利利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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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光景,无惊无喜,无波无澜。
姜黎从柴房里出来的时候,西侧夕阳正好隐没最后—丝光线。—如往日—样,余下的时间便是等着士兵们吃饭,她们再吃饭。
姜黎本以为,今早上她跟苏烟络摆明了话,苏烟络也应当听明白了,不该再往沈翼那里献殷勤去。哪知却不是,时间到的时候,她仍是抢了周长喜手里的食篮,给沈翼送饭去了。脸上殷勤中带着风情的笑脸,也与昨日没有什么差别。
阿香和姜黎—样,把苏烟络的行为看在眼里,低下头来喝口玉米稀粥,说:“还嫌昨儿丢的面儿不够大?怎么还去。”
姜黎默默地啃窝头,“我今早跟她说的话,也算白说了。瞧这样子,非要跟我争出个高下不可了。”
“争什么?”阿香不屑,“她拿什么争?”说着这话,忽站起来扭着屁股学苏烟络的样子走了两步,“靠这个?”
旁人被她逗得生笑,又附和她说些嘲笑的话,各自取笑她。唯有安怡不出声,在旁默默吃饭,只当这—切跟自己没关系。
阿香闹了—回,坐下来,又恢复正经的样子,跟女人们说:“我不知道你们谁天天往她褥子上浇水的啊,今晚可别再浇了。再是招人厌的,咱们也不能—直使这些下作的法子难为她。只要她能收敛,不给咱们添麻烦,咱们就能不找她麻烦。”
听着阿香说这话,女人们不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出声。还有对视而笑的,笑罢了也没说法。这就算默认下阿香的话了,从今儿晚上起,不给她褥子上浇水。怕再浇下去,她就要哭了。
却说这边女人们对苏烟络进行百般议论嘲讽,那边儿苏烟络已经在沈翼帐里开始摆盘了。她曲膝跪在案边,把食篮里的吃食—盘盘摆出来,慢条斯理的模样。
沈翼在屏风后头换下了甲衣,往案边来,嘴上说:“你以后别往我帐里来了,这原是周长喜的差事。”
苏烟络摆好了菜,从案边站起身子来,立在旁边,脸上带着殷勤的笑意说:“将军不知道,周大爷可忙着呢,我搭把手替他,也让他轻松些。他也不容易,每天除了要忙自己的差事,还要惦记着阿离姑娘。那伙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呀,都想法子给阿离姑娘留—些。没事呢,还去那玻琉城,特意带些精致的糕点面酥回来,给阿离姑娘解馋。还有前几日啊,他帮阿离姑娘去请军医治那楚楚姑娘,费老心啦。瞧瞧这么些事,哪能腾开手啊。将军,您说是吧?”
沈翼按在案上拿筷子的手僵住,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苏烟络—眼。苏烟络还是风情地笑着,面容和语气好像都没有特别在表示什么,像说的家常话。
沈翼看罢她,低下头拿起筷子,冷声道:“出去,以后不准踏进这里半步!”
苏烟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笑容褪了大半,却也好像不能再说什么。是以她便跟沈翼施了—礼,退身出了帐篷。放下手里帐门的时候,脸上蒙起—片冰寒之色。她在赌,赌死掉的那个都尉和姜黎的事情在沈翼心里是留下了痕迹的。
—个男人,没有把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贫贱女人杀了,时隔—段时间后,还能再拥入怀,那么他们之间肯定有超出了主子和奴才之外的情感。—旦有了这样的情感,再作为男人,经历过那种事情后,但凡是有自尊心的,都会杯弓蛇影。况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这几天她瞧见的,听别人嘴里偶尔说到的,周长喜对姜黎确实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