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缓缓垂下,为榻上熟睡过去的人镀上一层朦胧之色。
长孙蕙补了一片安神香,动作极轻的离开。
厅内灯火未灭,长孙蕙走到厅门口时,明靖已经在向明玄当面交代全过程。
她步子顿住,站在门口没进去。
明靖是从景枫口中诈出明媚的消息才赶来利州,没想到这里时,明黛和明媚竟在一起。
刺客来的突然,他平乱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带她们回家的事。
明媚的情况相对简单。
她本就是被迫困于景珖身边,加上景珖动机不纯,满口谎言,断开反而稳妥。
说到明黛的事时,是明程解释的。
因为秦晁的请求,明程只说那家人救了黛娘,又逢家中郎君到了适婚年龄,两人便做了夫妻。
但两人始终身份悬殊,那青年知道真相后,自知高攀不起,主动断了。
黛娘在利州用的是个不光彩的假身份,假身份合离后,也作了销毁处置,算是断的干净。
明程说到这里时,明靖起身跪下。
他主动说了楚绪宁的事。
楚绪宁为追查黛娘的事,在利州惹了官司,却是太子搭救,还拨人给他重返利州。
他们在赶往利州的半道遇上,是一同抵达义清县的。
而后他因思虑不周,让楚绪宁代为处理了黛娘的事。
眼下,无论他们如何为黛娘和媚娘编纂对外的说法,太子和楚家那边也是瞒不住了。
长孙蕙眼一动,走了进去。
眼见她走进来,屋里三个男人纷纷露出紧张之色。
长孙蕙,并不见怒,蹙眉催促:“看着我做什么,继续说。”
明靖看了父亲一眼,明玄冲他点头,示意继续说。
明靖说出了明媚转述明黛的那番话——
离皇后和太子远一些,永远不要进宫。还要让所有人知道,当日黛娘是独自遇难。
长孙蕙听到这里时,心头不禁发沉透凉。
黛娘会说那样的话,是因为她清楚自己为何会招来祸事。
命悬一线时,有谁与她在一起,那这个人很有可能从她口中知道些什么。
所以黛娘才要嘱咐媚娘,她们没有在一起,她是独自出意外,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不止是媚娘,连整个明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她终究无法不清不白作出这番莫名的交代,所以点到即止——不要进宫,离他们远些。
这段时间,明玄一直在暗中调查,已察端倪,若加上黛娘的话,前因后果,都连上了!
明玄的手落在长孙蕙紧握的拳头上。
她眼一动,望向明玄,在他眼中看到了安抚与提醒——
只要两个孩子安然无恙,什么事他们都可以接受。
再没什么比她们安稳活着愉快无忧更重要。
长孙蕙没说话,换了明玄开口。
“靖儿,此事上你的确不够谨慎,你母亲也说过你多回。”
“男儿立身处事,总是等到坏事发生,即便再有担当也是枉然。”
明靖有些意外。父亲和母亲的反应,远比他想象的平静。
明玄:“黛娘和媚娘的确还有些尚未解决的威胁和麻烦,倒也不是不可解决。”
明靖眼神一亮:“父亲有对策?”
明玄点头:“接下来的事,我们已经安排妥当。”
“你若真的知错,接下来,就好好护着你妹妹。她们绝不可再与宫中人事沾上关系。”
“无论旁人有什么举动,我们唯一的目的,只是除去所有威胁和麻烦。”
明靖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然:“是。”
说完话时已是深夜,明靖退出时,长孙蕙忽然出声:“黛娘的那位郎君,是主动提出合离的?”
明靖愣住。母亲一进来,言辞间更多是在问刺客的事,他还以为母亲对其他事并不在意。
明程知他为难,正欲代答,明靖又开口了:“是。”
“那位郎君……素日里的名声不是太好。但是,他对黛娘应是用了心的。”
“黛娘意外忘却前事,未免她多想,再添忧思,我未曾相告此事。”
“他得知情况,亦……愿意成全。”
明玄在旁看着,只见长孙蕙在听到回答后,似松了口气。
长孙蕙:“虽说断了,但未免有不必要的麻烦,你再派人多留心一阵。”
“景家那头尤其要留意。那位郎君主意多的很,不得不防。”
“至于她们出现过的地方,该打点的全都打点好。不要节外生枝。”
明靖:“是。”
……
回房后,明玄问她:“你问这个,是不是担心黛娘对那郎君有情,待恢复记忆,知合离一事未经她同意,会心生怨怼?”
长孙蕙苦笑一下:“你说的是媚娘吧。”
明玄愣住,不由也笑一下。
这两个孩子,都是认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的性子。
不同的是,媚娘是依照心情喜好来,黛娘是靠权衡利弊的来。
长孙蕙看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怕她会心生怨怼,我是怕她会心里难过。”
“今日黛娘睡着后,我点了安魂香,让邹嬷嬷给她看了看身子。”
“寻常人家娶媳妇,哪有养在家里不干活的。遇上不良之人,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折磨。”
“可她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伤痕,甚至连手指都只有一层从前习乐留下的薄茧。”
“她在那户人家,应当被养的很好,而她与那郎君,是做了真夫妻的。”
“黛娘这孩子,说她有主见,但有时又过于柔情恋旧。”
“我记得,她刚习乐时,师父曾送她一把胡琵琶。”
“她那时才那么小一只,两条小胳膊甚至抱不住,却每日都用它练习,练到板面都脏了也没想过换新的,断了弦自己续,猪油和香膏都分不清的年纪,固执的要自己养琴。”
“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用了几年,琵琶尾部裂了一道口子,她难过的不得了。”
“媚娘见她难过,把自己的琵琶都拿出来给她挑。这孩子,花梨木,檀木,鸡翅木应有尽有,彩绘的,贝雕的,镶玉的各不相同,可黛娘一个也不要。”
“后来,还是师父再来长安,告诉她乐器裂口会影响音色,加之她保养不当,不适合继续再用,她这才舍了旧的,换了新的。”
“无论对事对人,当黛娘认真对待时,就很难改变。”
“只要没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地步,她都不会是主动了断的那个人。”
“但反过来,若对方主动了断,她反而能很快接受。”
明玄了然。
此事是对方主动提的,无论有什么因由,都等于主动放弃她。
即便有朝一日黛娘想起全部,哪怕对那人有几分情意,以她的性格来说,至少不会留恋回头。
即便心中伤怀,时间久了,总有新人愈旧伤。
……
四月下旬,随着一条自东海国而来的船队抵达长安,一个惊天消息炸开。
宁国公府的一双郡主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很快,完整的说法在长安城内传开——
八个月前,两位郡主在前往江州的路上意外受伤。
两位郡主仁孝,唯恐亲长过度担忧伤怀,所以递了书信报平安,按原路程抵达江州。
她们在江州休养两个月后,恰逢昔日授乐恩师大寿,便从江州去了东海国。
东海国一直以来都凭萧氏与乐氏名震大虞,乐氏擅乐更是众所周知。
在大虞,很多钻研乐理的乐师都以能前往东海国修习为荣。
恩师寿宴上,两位郡主因缘际会结识更多名师,竟舍不得离开,索性在东海国修习了四个月。
前前后后加上路程,竟耗去八个月,以至现在才回。
而护送她们回来的,的的确确是东海国的船。
这下,众人在惊诧哗然后,反而不敢多加置喙了。
且不说如今的长安已是谈“明”色变,就说那东海国,是当今圣人都要谨慎对待的地方,朝臣自然不可贸然与之私自往来,稍有不慎被指为别有用心,那可是会祸及全家的。
然而,当年两位郡主拜师,就是圣人亲自牵的线。
此去东海国,是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至于留在那里进修习乐理,好像也不能说错。
重要的是,明家接回一双女儿后,当即进宫阐明此事。
圣人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甚至玩笑般说道,找机会必要瞧瞧两位郡主修习后的造诣。
至此,明家女失踪案,在一片和气中落下帷幕。
那些或质疑,或一心想做文章挑事的声音,只能在眼前的大势下暗暗深藏,不敢造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