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萧武第一次来泛音院的琴房。
萧武还记得,彭贞来王府之后,琼珠与她一连好几日都待在院子里足不出户,传话的嬷嬷说,她们二人在抚琴。
那时候姨母说是贞娘琴瘾翻了,刚好琼珠又会看琴谱,二人投缘,所以扎堆玩在一起。
萧武今日才知道,其实两人之间,不是贞娘犯了瘾抚琴,而是琼珠犯了瘾在改谱,贞娘喜欢这个,就着改过的谱子练了几日的琴。现在想想,贞娘之所以对琼珠格外的亲切,不过是因为琼珠从一开始就投其所好,一见如故的说法倒更适合他们两个。
李嬷嬷眼神复杂的上了茶点,出去时还好几次的回头看,出门时,又被躲在外面探头探脑偷听的彭贞吓了一跳。
同时,彭贞也被李嬷嬷吓了一跳,夹起尾巴就跑了。
屋内。
隔着矮几,萧武与琼珠对坐,他看了一眼煮好的新茶,亲自给琼珠倒了一杯,双手奉上。
只是茶还没奉出去,就被一只柔柔的手挡住了。
琼珠单手托腮,支在矮几上,挡住他的茶时,她懒懒道:“萧二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吧,忽然这么客气,我有点不习惯。”
萧武放下茶杯,眼帘微垂,笔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身。
琼珠发现,一个人的时候还不觉得,但是房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不太熟悉的一个男人之后,所有的静谧都带着一种不自在与尴尬,时间流走,仿佛被放慢拉长,成了可以眼间或耳闻的光影与叮咚声,在心里缭乱打鼓,算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自从上一次在酒楼之后,琼珠就意识到萧武其实很懂得拿捏人心细微之处,因为他的眼睛实在是太毒了。为了避免被他扰乱心意,琼珠决定先发制人。
“安王府与洛阳城中开府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阿贞意气用事胡言乱语,但是萧二哥哥应该知道,很多时候,难题之所以为难题,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无法可解,而是难在要用最合适的方法解决。”
“什么是最合适的方法?王妃因出身低微就屡遭诟病,对她来说最合适的方法,就是不失身份的办法。人被狗咬一口,总不能自己咬回去,普通人自己拿棍子打回去,有身份的人命普通人拿棍子打回去,这就是区别。”
“无论薛仙阁出于什么目的要折腾,王妃都不会迎合他的意思,因为有失她的身份。同样,她也不需要旁人来迎合薛仙阁的意思。若是以王府的面子出头解决,或许会以权势施压,会迂回曲折的扯入多方关系,制造各种说法逼退薛仙阁。更甚者,演变为两个氏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出现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恩怨,这就是身在局中的规矩。”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想到什么,无奈的笑了一下,说:“大人的规矩。”
又是一片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琼珠有点不敢去看萧武的眼睛,但他觉得萧武在看自己。
明明是平静无波的眼神,却总让她觉得这眼神里面藏着太多的深意,一不留神就会被击溃既定的决心。
“琼珠,你知不知道,你到王府前的半个月起,母亲就在张罗奴仆为你准备泛音院。”
安静之后,这是萧武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对她那番说法的反驳,也不是赞同,而是像上次在酒楼那样,另起话头,岔开话题。
琼珠想,完了,他又开始发功了。
萧武的声音低沉,声线醇厚,琼珠没忍住飞快看了一眼,就这一眼,那一瞬间,琼珠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萧恒。
“库房中常年珍藏的物件流水一样的取出来,你的泛音院从里到外,从大到小,无一不是母亲亲自过手的。或许你以为只是府中的寻常布置,又或者是她身为王妃,不愿意丢了王府的待客门面,可你不知道,仅仅是你前院的那个秋千,母亲都是亲眼看着人扎好,拉扯了不知道多少回,唯恐它不够牢固摔了你。若真是虚荣与面子,是作不出这份真心的。”
“我不知旁人怎么想,但我觉得,母亲在这个过程中非但不觉得辛苦,还十分的开心。她在等一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客人。你记不记得在酒楼时我曾对你说过,也许你有点小聪明,想方设法的接近了母亲,但你不知道,母亲早已经认出了你是谁。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知道你的事情之后,并不觉得藏在你身边的人对母亲是怀着恶意,觉得他是一个知情,且对母亲抱有善意的人。毕竟,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死敌露出那样期待的模样吧?”
“母亲常年不适应洛阳的气候,每到春日就会因白絮身感不适,需要用特质的药膏。你来之前,她也让人给你准备了,可是那时候已经过了制药的最佳时期,我不知她是为你准备的,一路打马出城寻找,那时你已经到了,我晚了半日回来,进门就见她大发雷霆,险些要罚了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的郑嬷嬷。”
“她是个讲规矩又极其自律的人。偏偏因为你,她特意在府里安置了江南的厨子,顿顿为你单做,你吃的无知无觉,却不知府里人看的目瞪口呆;她每晚都会按时就寝,可是奴仆却说,你来的第一晚,她都睡下了,还要去你的院子里看一眼;按理说,即便是客人,也没有宵禁之后还随意活动的道理,可是后来你与贞娘窝在院子里废寝忘食的改谱子抚琴,连早膳都赶不上,她非但不生气,还担心你们吃的不规律,纵了你们在院子里单做。”
“你与贞娘外出时,贞娘受了伤,她将兄长好一顿骂,你以为是因为贞娘吗?那你就错了,贞娘不是第一次来王府,从小到大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蹦跶,难免磕碰,但母亲那样严厉的训斥兄长,也是第一次。不信你想想白姨母,她当时应当也觉得贞娘是小伤,都不着急对吧?母亲和姨母来往一向坦诚,连白姨母都放心了,你觉得母亲还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吗?”
“春喜宴上,有好吃的好玩的,她第一个会想到你,想将你带在身边。但乱事起时,哪怕对方都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她第一件事情,是让我们将你先带走。”
琼珠忽然觉得,萧武还是适合露着讨打的笑,说着随心的话,因为这样的话,她就有理由就着他讨厌的模样将他的话全部反击回去。
可是他坐在那里,背脊微弓,语调低沉娓娓道来的,她一句都反驳不了。
那些她从未看见的,甚至看见了也从未往心里去的事情,在萧武的抽丝剥茧下陡然被放大加色,变得清晰又戳心。
就在这时,萧武忽然话锋一转:“方才你说的那些话,就道理上来讲,好像没什么好反驳,很有道理。身在其位,为人处世都要迎合自己的身份。不过……”他眼皮一抬,深邃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连带着语气都多了试探的味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气鼓鼓的语气说出来?”
气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