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
范温手持笏板,躬身说道:“陛下,臣昨夜刚审到一半,人犯沈白洛正要招供,苏相突然闯进御史台狱,无端叱骂臣,还拦住不让沈白洛招供,陛下,臣位卑言轻,受些责骂也就罢了,可苏相横加干涉,致使案子至今无法进行,实在是耽误国事啊陛下!”
周必正在边上帮腔道:“臣等分辩说事涉机密,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听,苏相却说他有巡囚之责,强行抬走沈白洛,又不知给他上了什么药,至今人还昏迷不醒。”
苏延赏高声斥道:“周必正,范温!陛下面前,岂容你等颠倒黑白,使这种小人伎俩?沈白洛分明是被你们滥用酷刑打得昏迷不醒,案子这才无法进展,在场那么多人看着,你们也敢信口雌黄,诬陷我吗?”
“苏相,”神武帝坐在榻上,手中拈着一枚墨玉棋子,淡淡说道,“此案朕的确不曾让你过问。”
“陛下容禀,”苏延赏连忙躬身低头,“昨夜臣在刑部值守,偶然到庭中闲步,听见御史台那边哭叫吵嚷,这才过去看看,谁知当场撞见范温用酷刑逼供,人犯沈白洛受了重伤,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范温先用鞭打拶指,折磨得他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后面又把人吊在梁上,脚下放了一面插满尖刀的木板,只要他稍稍一动,尖刀立刻就会穿透脚面,非死即残,陛下,臣已经带来了那件刑具,请陛下过目!”
他高高举起那件插满尖刀的木板,神武帝瞟了一眼,道:“刑部狱中,难道鞫讯之时,就不用刑吗?”
范温与周必正听着这话分明是回护他两个,不觉都露出喜色,苏延赏高声道:“鞫讯用刑乃是常理,但用刑只是辅助,关键还在于主官查明事理,像范温这样一味使用酷刑逼供的,人犯畏死,只求早日招供,免遭皮肉之苦,这样问出来的口供,能有几分可信?陛下,如今御史台狱中人满为患,处处都是鞭笞捶打之声,许多人在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甚至还将人活活打死,又拉着死人的手在供词上按指印!陛下,我天授朝明主当政,万邦来朝,岂能容这般龌龊卑污之事?”
“陛下,”范温急急分辩道,“苏延赏根本就是血口喷人!那沈白洛阴险狡诈,死不开口,臣才不得不用刑,绝没有什么滥用酷刑,又是什么活活打死人的事!臣一切都是秉公执法,此事御史台狱上下数十人都可以作证!”
周必正忙道:“臣愿为范中丞作证!”
“你们一丘之貉,自然相互包庇!”苏延赏高声道,“陛下,范温滥用酷刑的名声非但臣知道,整个长安的百姓都知道,长安百姓背地里叫他‘范豹’,长安童谣唱道‘宁逢白额虎,切莫逢范豹,虎口有逃生,豹嘴尸无存’,说的就是一落到范温手里,非死即伤,陛下,酷刑之下,最容易颠倒黑白草菅人命,臣请陛下换下范温,任命刚正之人主审!”
“苏延赏!”范温涨红了脸,高声叫道,“当着陛下的面,你竟然这般血口喷人,诬陷于我!”
“我血口喷人?”苏延赏冷笑道,“范温,别忘了左补阙乔……”
嗒一声响,却是神武帝将手里的棋子丢在了案上,他一言不发,在场之人却都是心中一凛,就连性子如烈火般的苏延赏,一时也不敢出声。
神武帝只是安静坐着,许久,淡淡问道:“那个被活活打死,死后又按了手印的,是谁?”
“左补阙乔知之!”苏延赏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躬身呈上,“陛下,范温受人请托,为着私怨罗织罪名将乔知之下狱,酷刑拷打致死,又在他死后强行画押,让他至今背负污名,不得清洗冤屈。除乔知之外,还有许多无辜之人都在范温的酷刑之下屈打成招,臣已经将他历年犯下的恶行收录在此,一些相关人证也已经押在刑部狱中候审,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范温滥用酷刑之事!”
范温到此之时,才明白苏延赏并不是为了沈白洛向他发难,只怕是早就存心扳倒他,可那个乔知之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乔知之官职卑微,也并不曾听说他与苏延赏有什么来往,他为什么偏偏拿乔知之做垡子?
范温心思急转,想到神武帝向来心细如发,连忙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臣与苏相同朝为官,苏相对臣不满,为何不当面说出,却要暗中陷害,甚至擅自抓人入狱,胁迫来指证臣?苏相究竟用心何在?实在令人深思啊!”
“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苏延赏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怕我查?”
神武帝高坐正中,还是一言不发。
赵福来窥探着他的神色,忙上前接过苏延赏的文书送到他面前,神武帝接过来随意翻了一遍,忽地看向边上站着的杜忠思,问道:“忠思,此事你怎么看?”
杜忠思忙道:“陛下恕罪,臣于此事一无所知,不敢妄言。”
神武帝便道:“苏相不是说了吗,范温人称范豹,酷刑的名声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忠思,你世居长安,当也听说过吧?”
杜忠思一撩袍跪下了,道:“陛下恕罪,臣久已不在长安,并不知道内情,万万不敢妄言!”
神武帝点点头,话锋一转:“半个月前,你派四百兵去博昌接一个门客的家眷,可有此事?”
“有。”
“一个门客而已,为何要这许多人?”
杜忠思道:“那门客有个侄女,新近被臣纳为妾室,臣派人去博昌,是为了将她一家老小都接去太原。”
他说着话,脸上便露出些惭愧的神色:“臣新近纳妾,不免有些偏爱,她道她家里一直寒素,要是我多派些人去她家乡接人,她在族中也能有些光辉,臣一时糊涂,就派了四百人过去,请陛下恕罪!”
神武帝微微一笑,道:“这么说,倒是桩风流公案?”
他不等杜忠思回话,便已转向了边上跪着的杨士开:“杨士开,杨万石招供说,盗卖储粮一事你杨家一门都知情,去年你过寿,新建水榭用的便是赃银,你可知罪?”
杨士开连连叩头,急急分辩道:“绝无此事!请陛下明察!”
却在此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赵福来早走到殿外,低声询问道:“陛下在此,什么人胆敢喧哗?”
“河间郡公夫人来了,跪在宣政殿前,求见陛下。”小宦官一路小跑着过来回禀道。
神武帝看了眼杨士开,淡淡说道:“杨士开,你娶了个好夫人呢,好胆色。”
杨士开再没想到妻子居然敢闯到宫中求见圣人,顿时汗流浃背,一边叩头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道:“臣知罪,臣有罪!臣立刻去押她来向陛下请罪!”
“不必了。”神武帝瞧着殿外,声音冷淡,“她大约是觉得,这大明宫太子来得,太子妃来得,她也就来得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凛,一个个低了头不敢说话,杨士开瘫倒在地,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
却在这时,赵福来走进来回禀道:“陛下,裴中允求见,道是云州一案新找到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
神武帝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裴寂从容行至,上前行礼:“启奏陛下,臣找到云州案一个重要人证,在义仓杀死胡延庆的不良人阿史那不思,特来将相关案卷及人证呈交陛下!”
神武帝道:“朕不是说过,不让你再插手此案吗?”
“陛下容禀,”裴寂道,“臣在云州时无意中救下这个重伤坠崖的胡人,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回京后陛下命臣不再过问此案,臣便没再过问,谁知这胡人昨天醒来,竟说他是云州案涉案之人,又说云州义仓失火另有内幕,臣不敢怠慢,这才斗胆向陛下禀奏!”
神武帝看着他,吩咐道:“带阿史那不思。”
亲仁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