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宅紧挨着大明宫,乃是皇子皇孙们的住处,裴寂进了坊门,一路来到潞王府正门时,门吏早笑着从阍室中迎了出来:“裴中允也是过来打马球的么?”
潞王应珏乃是神武帝第五子,平日里最是潇洒爱玩,时常召集许多长安风流子弟在府中斗鸡走马,裴寂向周围一望,见空地上停着许多车马,又有许多锦衣的奴仆侯在边上,便知道今天应珏大约又是叫了人在府中玩乐,他之所以来寻应珏,是为了请应珏出面,帮沈白洛脱罪,如今既是人多,想来也没机会跟应珏细说,便道:“在下刚好路过,原想着来拜见大王,既然大王今日有客,那我就不进去了。”
身后遥遥传来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响,跟着应长乐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玉裴郎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走?”
裴寂回头一看,应长乐一身正红色镶金边的骑装,骑着那匹红马,飞快地朝他奔过来,佳人雕鞍,原本已经足够引人注目,更兼那红马脖子底下挂着一串小小的金铃铛,随着她的奔跑叮叮当当响个没完,越发引得周遭的人一个个注目观看。
裴寂早避让在一边,躬身行礼,应长乐扬鞭催马,霎时间已经来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勾起了红唇:“早听说玉裴郎马球打得精绝,可惜从未见过,今日既然来了,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裴寂沉声道:“徒有虚名而已,不敢有污贵主耳目。”
应长乐笑起来,脆生生说道:“罢了,我最不爱听这些酸文假醋的推辞,走吧,跟我一道进去!”
她手中的七宝长鞭轻轻一扬,鞭梢滴溜溜在裴寂腰间的十环犀角金带上一勾,跟着纵身一跃,跳下了马背。
裴寂不动声色退开两步,袖子似是不经意地一拂,鞭子便已落下。
跟从的侍婢们纷纷下马,上前服侍,应长乐把手中鞭子丢给她们,美目向裴寂一溜,道:“还不走么?”
裴寂也只得迈步上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应长乐走得无趣,忽地停住步子,回头道:“怎么,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裴寂也停住步子,道:“不敢。”
应长乐又是一笑,道:“听说你藏了位美娇娘在外头,我还道你转了性子呢,原来还是这样!”
却在这时,门内传出一阵大笑,却是应珏带着一众宾客亲身迎了出来,向着应长乐笑道:“七妹可算来了,今儿我要痛痛快快地跟你打一场球!”
“五哥要是能让裴寂下场,我就跟你痛快打一场!”应长乐笑着,半真半假说道。
应珏在襁褓之时,生母便已过世,静贤皇后宽仁慈爱,便接了他与应琏都在膝下养育,所以诸兄弟中,应珏一向与应琏最为亲近,也因此对裴寂这些东宫僚属十分熟稔,当下只唤着裴寂的表字,笑道:“无为,你来都来了,就陪我们打一场吧,今日人多热闹,正该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裴寂昨夜罚跪挨打,此时双膝和肩背都还在疼痛,原是不该做这些激烈的戏斗,然而有求于他,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得叉手为礼,道:“敢不从命。”
“还是五哥面子大,我这里说了半天,玉裴郎都不肯答应下场,”应长乐笑吟吟地往里走着,道,“五哥一句话,他就应下了。”
长乐公主对玉裴郎另眼相看的事,长安的贵家却都是知道的,天授朝风流盛世,对这种男女情i事向来喜闻乐道,并不拘泥风化,应珏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大笑起来,眼睛睨着裴寂,笑嘻嘻道:“那么七妹以后多往我这里走动走动,只要七妹肯来,我就叫上无为给你作陪,如何?”
裴寂便道:“大王与贵主说笑,臣不敢当。”
应长乐一撇嘴,道:“瞧瞧,五哥的面子,大约还是不够呀!”
说着话抬眼一望,就见门内许多人站在道旁等候,最前面的,却是永昌郡马康毕力,应长乐顿时明白,应珏突然请她来打马球,只怕是为了给她和康毕力说和,当下微微一笑,道:“那胡人小子也来了么?”
“好了七妹,”应珏怕被康毕力听见,忙压低声音劝道,“他是永昌的夫婿,也不算是外人,你就高抬贵手,让他一步得了,免得圣人听见了,又要不放心。”
“好,就看在五哥面子上吧。”应长乐说着话迈上台阶,站在最高一阶上,瞧着康毕力展颜一笑,“郡马也来打马球么?”
她平日里最是高傲,又为着替永昌郡主打抱不平,连着几次当面羞辱,所以康毕力极是恨她,然而此时她向他一笑,艳光丽色简直是勾人心魄,康毕力心里那股子恨意不觉便消减了一大半,忙赔笑说道:“听闻公主球技超众,某渴盼一领公主风采。”
应长乐瞧着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微哂一下,迈步向下走去:“我一向胡天忽地惯了,万一球场上打到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康毕力从未见她这般和颜悦色过,心里越发痒了起来,连声说道:“岂敢,岂敢!”
裴寂跟在后边,忽地觉得人丛里一道目光一直盯着他,抬头一看,竟是韦策,面无表情地走在康毕力身边,唯有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片刻不离他身上,裴寂心中一动,他怎么会在这里?
“走吧,我们直接去球场,”应珏回头瞧了他一眼,笑道,“无为你没带球衣的话,就先穿我的吧!”
因是一向熟稔,裴寂便没推辞,换了衣服出来时,刚走到球场边上,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急急抬头看时,那毡缝锦镶的小小马球流星也似,直直朝他面门上冲来,裴寂双腿行动不便,眼看躲不过,千钧一发之时一把拽过身边小僮捧着的衣箱,横在身前一挡,噗一声闷响,那球磕飞出去,嵌进了脚下潮湿的土地。
裴寂抬眼一望,齐云缙一身窄袖胡服,骑在马上遥遥向他一点头,道:“裴三,躲得倒快。”
今日倒是,来得齐全。裴寂的目光慢慢看过正在场中与应长乐谈笑风生的应珏,在边上偷眼观瞧应长乐的康毕力,独自一人站在边上的韦策,还有一些素日里惯在潞王府玩乐的贵家子弟,最后又看回齐云缙,道:“齐将军下次,可要再看准些。”
“呵,”齐云缙嘴角掀了一下,似笑非笑,“裴三你这腿,看着怎么走不动道似的?莫不是连日销魂,亏虚了?”
裴寂看着他脸上新鲜的伤痕,淡淡道:“齐将军脸容受损,当心御前失仪,再被弹劾。”
当一声锣响,却是计分的僮子敲响金锣,催促众人上马开战。
应长乐翻身上马,瞧着平整干燥的球场,向应珏说道:“五哥,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你是怎么弄的?这马球场一点儿都不曾湿。”
“我既然约了你今天来打球,自然是操着心,”应珏得意地一笑,“昨儿半夜里一听见下雨,立刻就让奴仆们搭了长棚把球场遮住,我又怕从边上飘进来雨水,还让他们在地上铺了一层红锦地衣,七妹,为了请你好好打一场球,我可是折腾得大半夜都没睡呢!”
边上的子弟们都笑起来,凑趣赞扬应珏盛情相待,裴寂独自站在场外,看着被随意丢弃在场外那堆厚而软的红锦地衣,心头生出一丝沉重的感觉。
这地衣乃是贡品,织成一丈,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如今虽然是太平盛世,可年年水旱之灾却也不少,国富民贫,也是实情,然而长安城的豪贵人家,却是一个比着一个的穷极奢欲,大约也是因为神武帝喜爱铺张,上有所好,下必从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