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时,裴寂被裴衡押着,一道去崔家赴宴。
名义上是探望崔白的祖父,实际上为着什么,两家人都心知肚明。
裴寂催马跟在后面,想着这几天家里人严防死守,裴衡每天早上盯着他去万年县,散朝后又盯着他回家,夜里各处门禁都换了人守着,显然都在防他——倒是比防贼还要上心。
好在父兄都是君子,防也只会防着他,并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远远看见崔府的门庭时,裴衡回过头来,低声叮嘱:“待会儿谨言慎行,不要想着耍花招。”
裴寂眉心微动,几时耍花招这种词,居然能用到他身上了?
“裴家阿兄,无为!”崔白的声音从旁侧传过来,跟着就见他催马过来,笑道,“还好我赶得快,差点没赶得及回来!”
裴衡不免与他寒暄了几句,崔白笑道:“阿兄,我有几句话要与无为说,不耽误时间吧?”
裴衡自然说不耽误,崔白便同着裴寂往院墙边上走去,裴衡猜测大约他们要说东宫那边的机密事,不好让外人听见的,便只站在原地等着,眼见他们走到墙角窃窃私语起来,许久也不曾说完,裴衡干等无聊,不觉往街上看了一会儿,再回头时吃了一惊,两个人都不见了。
他想莫非是转到墙角那边去了?连忙拍马追过去时,墙后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裴衡:“……”
这是跑了?
由不得扶额叹息,是几时自家那个少年老成的三弟会变成这副模样?先是每夜里偷偷溜门,如今竟敢公然伙着崔白,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身后的仆从此时也都发现了,抬着礼物跟上来,问道:“大郎君,还去吗?”
裴衡沉着脸道:“去!”
崔家这边早就打过招呼了,便是裴寂跑了,他也得上门把礼物送到,还得赔礼道歉,小心描补,再没想到竟有一天会被自家这个三弟坑成这样,以后这种事,阿耶可千万别让他来办了!
裴寂与崔白一前一后,纵马跑出坊门,走到岔路口时,崔白一勒马,转头向裴寂说道:“行了,你走吧,我也该回去领罚了!”
裴寂向他一叉手,道:“此番多谢了!”
“不必客气,”崔白笑着摆摆手,“我也不是为你,我是为我妹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吧!”
所以他现在,又成火坑了吗?裴寂笑了下,道:“不管怎么说,我领你的情。”
“无为,”崔白看着他,神色认真起来,“躲过了我家,也还有别家,你就准备一直这么拖着吗?”
裴寂目光沉沉,许久才道:“我自有主张。”
“不是我说,先前你要是不曾起了歪念头,就算门户不相当些,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可是如今,”崔白摇摇头,“我看你只怕是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裴寂一时无语。沈家门楣虽然不高,但若是他执意要娶,家中也未必不肯答应,如今先有了这一段,反而棘手。
但,若不是及早下手,谁知她此时,又归了何人?说到底,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崔白见他神色莫测,转过身挥了挥手:“我走了!”
裴寂目送着他消失在坊门内,跟着加上一鞭,飞快地向亲仁坊跑去。
骏马四蹄翻飞,距离一点点被拉近,熟悉的门户院墙出现在眼前,裴寂一颗心无声地雀跃起来,连忙奔到近前叫门时,迎出来的却只是阍人,裴寂不由的问道:“郭锻和魏蟠呢?”
“娘子要去杨夫人家里,郭锻和魏蟠护送着去了。”阍人道。
裴寂急匆匆的步子不觉便慢了下来,原来,她不在家。
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慢慢走进内宅时,书房窗明几净,一摞白麻纸放在案上,是他那天夜里为她钩的字帖,如今都已经填了墨,是她的字迹。
裴寂拿起来看着,笑意不觉浮现在眸中。
他亲手勾描,她亲手填墨,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件事,这样,很好。
走进寝间时,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枕上残留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就好像她不曾走远一样。
裴寂在床边坐下,看见枕上留着她一丝长发,随手拈起来,忍不住又嗅了嗅枕上的香气,待起身时,这才取出一直放在怀里的锦囊,把这根头发同她此前送给他的那束放在了一起。
独自坐了一会儿,想着她应该快回来了,但她却一直没有回来,时间过得格外慢,裴寂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寻她,还是在这里等她?
去寻她的话,会不会显得太过急切,把她看得太紧了?她会不会不高兴?可不去寻她,他又很想立刻见到她。
“三郎君,”新荷在帘外说道,“公主府来人送请帖。”
送请帖?裴寂停住步子,应长乐又要做什么?
来到外院时,公主府的管事已经等了多时,看见他时连忙迎上来,奉上红笺的请帖:“裴县丞,公主请沈娘子明日到府中说话。”
“请上覆公主,明日臣不得空闲,改日再去拜会。”裴寂道。
那管事微微一笑,补了一句:“裴县丞误会了,公主只请沈娘子,没有请裴县丞。”
裴寂眉心微动,这是要做什么?
光福坊,曹如一别院。
沈青葙看着眼前清瘦严肃的中年男人,福身下拜:“儿拜见曹供奉。”
御前供奉曹如一,琵琶曹家这一辈中最为佼佼者,十几岁的年纪便做到御前供奉,直到如今也不曾被谁比下去,始终是天授朝琵琶第一人。
琵琶曹家的技艺从来不肯外传,是以沈青葙先前请杨剑琼为她寻一个师父时,原本是不指望能请到曹家人,尤其是曹如一的,如今她惊喜之中还有几分紧张,不敢抬头直视,只从眼皮底下看着能看见的范围,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骨节分明、指骨长而挺直的手,各处关节都有茧子,拇指和食指上的茧子分外明显。
沈青葙不由得想到,若是她日日苦练,到了这个年纪,手上应该也会磨出许多茧子吧?这样虽然不够美观,但有一门技艺傍身,比什么美丑之类的,却是重要得多。
曹如一一双幽深的眸子也在打量着她,从头至脚,最后落在她的手上,问道:“你是罗黑黑的徒弟?”
“是。”沈青葙轻声道,“四年前在云州,曾跟着罗师学过一年。”
曹如一沉默着,半晌才问道:“她现在,好吗?”
沈青葙直觉他声音有点抖,抬眼看时,他的神色却极是平静,不觉思忖着,道:“罗师教过一年后就离开云州,儿如今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杨剑琼在边上听着,连忙补了一句:“罗师临走时,我也曾问过她要去哪里,她说琵琶是从西边胡人的地界传到国中的,她想去西边走走看看,听听胡人的琵琶是怎么弹的。”
曹如一又是许久不曾说话,沈青葙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就见他望着窗外,似乎在回忆什么,察觉到她的目光时,转过脸向她说道:“你伸手给我看看。”
沈青葙依言伸出双手,五指张开,娇小玲珑的掌心,手指细长,像白瓷做成的一般,曹如一点点头,道:“翻过来我看看手背。”
沈青葙连忙翻过手,几根常用的手指上都有一层薄茧,曹如一垂目看着,又伸出两指在她骨节上捏了捏,道:“力量偏弱,但看起来练得很勤。”
沈青葙见他只看了双手便能说出她的弱点,一时肃然起敬,忙道:“罗师也说儿力道偏弱,是以儿时常练习,盼着能够以勤补拙。”
“我印象中她眼界极高,从不收徒,既然你能让她教你整整一年,想来你也有些过人之处。”曹如一在榻上坐下,淡淡说道,“你惯用拨子,还是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