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在第二天就察觉到了异样。
望春院外巡逻的卫士原本是半个时辰一趟,如今突然变成了两刻钟一趟,院里伺候的宫女多了几个,每当她走出门外,立刻就有人有意无意地跟上来,如影随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沈青葙这天傍晚散步时,特地走出北苑,作势要往中苑去,才刚走出几步,翠娘便已追了过来,叫道:“沈娘子,我家娘子请你过去说话!”
沈青葙停住步子,心下了然。
应长乐比前阵子更加防着她了,为什么?
宋飞琼眼前摆着一摞文书,一边不停笔地批注,一边说道:“十一娘,我已经把你告假的事跟公主说了,公主的意思是过了中秋以后再让你回家去。”
她神色如常,慈和的口吻也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沈青葙不相信会这么巧合,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姑姑,公主让人监视我?”
宋飞琼抬眼看她,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笔:“你不要多心,等过完中秋,一定会让你回家去的。”
所以中秋这个日子,到底有什么玄机?沈青葙回想着近些天里的蛛丝马迹,突然觉得心里一凛。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涩:“姑姑,我想见公主。”
宋飞琼探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给你通报,不过,见与不见,还得看公主的意思。”
第三天时,沈青葙接到了应长乐的传召。
还没走到寝殿时,便已听见了激越的羯鼓声,鼓点急促鸣烈,音节激昂,赫然是军中之曲《破阵乐》。
但这羯鼓声,又与寻常的《破阵乐》有些不一样。沈青葙下意识地停住步子,站在廊下凝神听了多时,那鼓声每每在最高处突然变调,带着犹豫,带着迟疑,如登山将半,突然回望万仞之下的险境,心生悔意。
沈青葙先前便有的猜测更加坐实了不少,待到那腾腾杀意慢慢消磨,鼓声断续着串进《春光好》时,沈青葙更是心下了然。
这是神武帝亲自做的曲子,神武帝平生最爱羯鼓,闲时非但亲自作曲时常锤炼,更是经常与儿女辈切磋技艺,应长乐这一手羯鼓技艺,就是自幼由神武帝手把手教出来的,千秋节时,沈青葙也曾几次看见父女两个一同击鼓,其乐融融。
骨肉亲情摆在那里,即便是一心想着权势的应长乐,也未必能无动于衷,也许,她能劝她悬崖勒马。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寝殿。
明亮的水晶窗下,应长乐手里握着两只檀木鼓槌,娥眉轻扬,红唇微抿,断断续续打出《春光好》的节拍,美目中极少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恍惚。
沈青葙认得那只掐腰嵌玳瑁螺钿的华丽羯鼓,那是应长乐及笄之时,神武帝赐给她的礼物之一,据说是极北寒冷之地出产的山桑木做的鼓身,鼓皮则是神武帝亲手猎到的一只白虎,鼓身上嵌着的玳瑁螺钿,都是内库中珍藏的宝物,就连那支撑羯鼓的牙床,也是用雕镂精致的檀木制成,镶嵌着象牙和绿松,看上去不像是牙床,更像是一件精美的玩器。
这般宠爱,在神武帝诸多皇子公主中,委实是头一份。
沈青葙慢慢走到近前,福身行礼:“参见公主。”
应长乐依旧一下一下敲着羯鼓,淡淡问道:“你为什么事要见我?”
沈青葙低声道:“乞请公主屏退左右。”
应长乐微扬下巴,周围侍立的婢子鱼贯退出,明亮的寝殿中,只剩下沈青葙与她相对而立。
“说吧,什么事?”应长乐拿着鼓槌,却没有敲下。
沈青葙慢慢地跪了下来:“公主,此事不可行。”
应长乐脸上闪过刹那的惊疑,随即恢复了镇定,淡淡问道:“什么事不可行?”
“公主心里想的事。”沈青葙抬眼对上应长乐锐利的目光,声线是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的镇定,“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注定不可行。”
应长乐的神色变了几变,终于确定她说的的确是那件事,千百种情绪到最后都变成冷冷一声笑:“沈青葙,你真是不怕死!”
“公主救我超脱苦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误入歧途。”沈青葙毫不畏缩地看着她,“公主聪明智慧,见地不凡,应当也能看出,此事没有任何胜算。”
应长乐扔掉鼓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怎么说?”
“天下承平已久,人心归属陛下,况且太子仁厚,素有美名,以公主之力,根本不足以撼动国本,此为其一。”沈青葙慢慢说道。
应长乐轻嗤一声。上次在海棠汤,她被她几句话就问得摇摇欲坠,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的狼狈,这才一个多月过去,她就能面对着她侃侃而谈,还真是长进不少呢。应长乐哂笑着说道:“如此能说会道,沈青葙,你长进不少啊!”
“臣见识浅陋,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沈青葙语声平静,“其二,公主结交的人,多是追逐名利的小人,尤其以齐云缙为首,这种人毫无信义可言,绝不是能够共谋大事的人!”
应长乐的笑容越发嘲讽:“齐云缙的确是小人,不过,他从来不曾对不起你吧?非但救了你,还为你千里迢迢取了阿史那思的性命,你竟这么说他,沈青葙,你可真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
沈青葙心底的傲气被她这轻蔑的姿态激发出来,微微扬起了下巴:“不管他如何待我,都不能改变他是势利小人的事实,公主应当也知道我没说错,否则,公主怎么会一再用名利,用我,来引诱他?”
笑容收敛殆尽,应长乐美丽的脸上全是凛冽寒意:“你可真是不怕死!”
“我说过,愿意竭尽全力,报答公主的恩情。”沈青葙膝行一步,又凑得近些,“公主,齐云缙好比猛虎,稍有不慎,立刻就会反噬主人,这种人绝不足以谋事!”
“所以我要留下你,”应长乐压下怒气,傲然说道,“有你在我手里,非但齐云缙,连裴寂都要顾忌三分,你既然要报答我,眼下,就是报答的时候了。”
“公主难道真以为用我可以牵制他们?”沈青葙笑了下,慢慢摇头,“在齐云缙心里,功名利禄才是头一位,他不会因为我而有丝毫顾忌,而裴寂,裴寂……”
心头有片刻的恍惚,这名字如此沉重,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然而终于也还是说了下去:“而裴寂,在他心里,也许我很重要,也许他可以为了救我不要性命,但,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大义信念,他未必不能舍弃我。”
应长乐眼皮微微一抬:“你什么知道是他拼死救了你?”
“前几天。”无数复杂的情绪霎时间涌上来,沈青葙的声音有点打颤,“公主,我了解他,哪怕他把我看得比性命还重,但若是公主用我来威胁他,妨害他的大义,我想,他是宁愿我死的。”
说到底,他与她都是同一种人,为了心中的坚执,万死不悔。
应长乐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了下来:“从前,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竟然只把她当成了有才情容貌的棋子,勉强她去刺探裴寂,但其实以她的见人之明,以她的坚忍和心胸,是足以共谋大事的。
只可惜,她们两个所追求的,始终都是南辕北辙,她希望她做的,她永远不会做,她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应长乐淡淡说道:“我不会改变主意,我也不会杀你,但你这几天须得安分待着,休要坏我的大事!”
“公主一向聪明智慧,怎会在这件事上如此执迷?”沈青葙又再上前一步,因着急切,语气不觉加重了许多,“连我都能察觉到公主的意图,公主难道真以为陛下和太子毫不知情吗?”
应长乐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没有。”沈青葙摇摇头,“不过行宫就这么大,公主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耳目暗中盯着,况且齐云缙,也实在不像是可以信赖的人,公主,此时收手还来得及,请公主三思啊!”
半晌,应长乐才慢慢说道:“来不及了。”
她纤长的手指放上羯鼓,一点点摩挲着鼓身上繁复的花纹:“不赌一次,我不甘心。”
沈青葙急急说道:“公主就看这羯鼓吧,陛下一向最宠爱公主……”
“宠爱么?”应长乐打断了她,目光透过水晶窗,看向远处,“也许吧,像宠爱猫狗,或者宠爱小孩子一般,我想要的,陛下一样也不曾给过我。”
沈青葙在此时此刻,突然有些理解了应长乐的不甘,思忖着劝解道:“公主是女中豪杰,陛下便是再英明,大约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俗世看待女子的眼光,不过来日方长,公主正当年华,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又何必……”
应长乐一抬手,止住了她:“不必说了,我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