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紧锣密鼓,到端午近前,终于沿着当年编纂《黛眉山志》这条线找出了破绽:按照惯例,编纂方志时收集的资料至少要留存十年,但编纂《黛眉山志》所用到的资料如今留存的只剩下不到一半,而其中最关键的,关于罗公的资料更是一点也无。
“资料长编是黛眉山地方上报到洛阳,由衙门中几个书吏整理分类,蒋勤业编纂,徐乾审定。”裴寂道,“剩下的资料还在洛阳县库房中存着,那几个书吏有一个如今不在洛阳,剩下的几个我已经查出了姓名和住址,接下来是我们暗地里查,还是报给苏中丞?”
“直接把人扣起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撬开他们的嘴!”应琏冷冷说道。
他极少用过这么激烈的手段,裴寂心里觉得诧异,不觉询问地看了他一眼,应琏哂笑一下,低声道:“我才得的消息,陛下服用了神龙丹,几乎每天都要召幸新人,毫无节制。”
神龙丹?裴寂之前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补肾壮阳的丹药,不然怎么会接连召幸新人?
裴寂一时无语,丹药多有壮阳的功效,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一旦开始服食就无法戒掉的缘故,如此一来,想要劝神武帝回头,就更难了。
应琏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神龙丹是什么东西,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低声说道:“腊月里陛下一番长谈,我还以为,从此父子之间就是一条心了,没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只需要罗道人一卦,陛下就能两个多月不见我,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他声音平静,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仿佛只是平平淡淡地讲述一个事实:“从前陛下喜爱七妹,总觉得我处处都不合心意,我虽然难过但也认了,七妹的性子的确更像陛下,也无怪乎陛下偏爱,后面七妹不在了,六弟被废为庶人,我以为陛下会想起我的好处,谁知五弟只需要陪他打打坐练练气,事事顺着他的心思说话,就轻而易举得了他的欢心,我终于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陛下对我也就如此了。”
裴寂想劝,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腊月里应琏借着怀念应长乐的名义与神武帝一番长谈,原本关系亲近了不少,谁知罗公算了一卦之后,神武帝就真个两个月不肯见他,父子两个重又疏远,反而是应珏趁机冒头,镇日里陪着神武帝打坐练气,甚至亲手为他炼丹,不眠不休地守着丹炉加料加火,神武帝身边都是劝他不要服丹的人,唯有应珏赞同他,是以这阵子神武帝看应珏,那是越看越顺眼,而应珏经过奚怒皆的战事之后,本来声望就增长不少,再加上神武帝的信任,如今隐隐已经有了与应琏分庭抗礼的气势。
应琏看见裴寂的神色,又笑了一下:“你也不必觉得我可怜,我想过了,这样更好,从前我总是心软,顾这个怕那个的,什么都先念着情分,如今我也看明白了,哪有什么情分?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罢了。”
他目光冰冷,脸上却带着笑,与神武帝的神情十成十的相象:“无为,这件事我交给你了,放开手脚去做,我不在乎你用什么手段,我只要一击致死。”
端午节前一天。
裴寂快步向宫门前走去,贴着胸口藏着几个书吏的供词,末尾签字按了手印,字字句句都是铁证,只要呈交上去,蒋勤业伪造史料,捏造当世活神仙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眼下,只要顺着蒋勤业这条线往下走,揪出徐乾,再挖出应珏这个幕后主使,
玄光门近在咫尺,裴寂不自觉地停住了步子。明天就是端午,她多半要回家和母亲一道过节,算算时间,也应该快要出来了。
裴寂站在原地,透过宽阔的门道向宫城里望着,大道尽头很快出现了沈青葙的身影,不过,她不是一个人。
沈白洛走在她身边,狄知非又走在沈白洛身边,隔着沈白洛向她说着话,她便抬了脸含笑向他作答,都很年轻,又都是好容貌,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
裴寂安静地看着,随后迈步穿过门道,迎着她走过去。
迎面走来的三个人都看见了他,沈白洛的笑容消失了,满脸戒备,裴寂只当做没看见,慢慢地走上去,沉声唤道:“沈司言。”
“干什么?”沈白洛横身挡在沈青葙身前,冷着一张脸。
“沈参军,我有事找沈司言。”裴寂叉手为礼,道。
“有事公中说去,这会儿她要回家。”沈白洛并不还礼,只冷冰冰地说道。
“哥哥,”沈青葙从他身后绕出来,轻声道,“你先去取马吧,等取完了马,我也该说完了。”
“那怎么行?”沈白洛看着裴寂,冷哼一声,“这个人但凡举动就不安好心,我不放心你跟他一起。”
沈青葙笑着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哥哥,好了。”
沈白洛纵然满心怒气,被她这么柔柔软软地说了一声扯了一下,先已动摇了大半,狄知非在旁边看着,笑着劝道:“沈兄,就听沈司言的吧,我们先去取马,取出来以后去前面路口等着沈司言。”
“哥,去吧。”沈青葙轻轻推他一下。
沈白洛被她推着,身不由己地去了,只是刚走出去半步,立刻又回过头来,向裴寂说道:“老实点!”
裴寂待他们走远了,这才说道:“狄将军很会做人。”
“是么?”沈青葙看他一眼,脸上带着不曾散尽的笑,轻声道,“我倒觉得,他没有想那么多,他不是个做事处心积虑的人。”
那就是说,他是处心积虑的人?裴寂无言以对,脑中却不由得跳出一个念头,她对狄知非,如今已经熟识到这种程度,可以毫不迟疑地替他说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