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阳是个做事很得体的人,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哪怕她此刻恨不能嗞着狠笑徒手将那个装腔作势扮虚弱的男人直接掐死,来时还没忘捎了些果子和大补的药材,仿佛一早就知道傅修宁若是挂了彩,绝不会回家吓唬双亲,而是窝在这里秘密养伤。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傅修宁带着一身伤,褪了外衣窝在床榻上,虚弱的仿佛连呼吸都疼痛。
这幅死样子,已经从内到外的在告诉昇阳——今日你是来赔罪的没错了。
“下官有伤在身,不便向郡主行礼,还望郡主见谅。”
昇阳直接气笑了。
傅修宁,他可以的。
前脚刚刚拉着她当了挡箭牌,后脚就被尉迟恕打了。
她当了挡箭牌,被旁人当做了罗刹般敬着避着,难得清净;可他被打了,直接就半身不遂躺在这里。
她找上门来,还得在先找麻烦还是先照顾照顾他的伤势衡量赔偿事宜之上权衡一番。
这个男人,发起狠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吗?
傅修宁看着她带来的补药和水果,哪壶不开提哪壶:“郡主该不会是来替尉迟兄赔罪的吧?”
尉迟恕为什么来揍你,心里没点数吗?
昇阳的嘴角抽了一下,低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也借着这个动作平息心里的火气。再抬头时,她的笑容依旧宁静和气:“我管教无方,叫手底下的人跟傅大人生了误会,实在是过意不去,傅大人今日的伤势,本郡主会亲自找太医来诊治,药材费用更是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傅大人在这次的误会里有什么闪失。”
傅修宁忽然一阵咳嗽,像是牵动了什么内伤,也借着这阵咳嗽,并未对昇阳的这番话作出回应。
昇阳的眼神险些在他身上戳个洞,又很快道:“傅大人如今是皇上和太后身边的红人,公事繁忙,即便是正常的状态,恐怕都疲惫不堪,如今身负重伤,越发要耽误公事,尉迟恕半条命都快没了的这点小伤,实在是不足挂齿。稍后我自当亲自带着他来向傅大人赔罪。”
昇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尉迟恕的伤不知道比他重了多少,连上药服药都要蓝秧来帮忙,可见虽说是尉迟恕找上他先动了手,但他也没有占便宜。
傅修宁眼眸低垂,并不作回应。
昇阳悄悄地打量了一下他。
手臂有刀伤,脸上也挂了彩,尉迟恕对他的确没有留手。她实在没有替尉迟恕讨公道的立场。
可是尉迟恕之所以会找上他下狠手,无非是因为挡箭牌一事。
“傅修宁。”昇阳褪去脸上虚伪的笑容,认真的望向傅修宁。
傅修宁抬眼,迎上她的眼神,一样的认真又严肃。
昇阳想了一下,缓缓道:“若我没有记错,你先时看我时,像是在看一个麻烦,是不是?”
傅修宁眼神一闪,顺着她的话追溯到两人相识之初,在馥园中喝茶的情景。那时候她因为傅修宁对翟泽有救命之恩,便给傅府送了些礼,他得知之后立马前来撇清关系,一副完全不愿意与她扯上关系的样子。可是现在……
“现在,你觉得我们两个,哪个比较像麻烦呢?”
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傅修宁的眸子深沉不见底,直直的看着她,昇阳在最初的恼火之后,反而渐渐地平静下来,静观其变。
一阵对视之后,傅修宁直接用她的话来回她:“下官只知道,谁是麻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道,有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难道郡主是那种一旦遇到麻烦,就只会当缩头乌龟的人。”
两人依旧凝视着对方,可是眼神里已然开始迸射出滋啦啦的小火苗。
“你到底想怎么样!”
“郡主想怎么样?”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怔愣之后,傅修宁轻笑起来。
仿佛是掐着点,霍昂一的扣门声响起。
昇阳和傅修宁同时望向门口,就看到霍昂一一副吊儿郎当的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两位了,不过敬远这身伤有些严重,药刚刚熬好,可不能耽误了服药的时间。”说完,霍昂一给傅修宁丢去一个男人的眼神,这眼神里写满了“不用谢我”。
昇阳若是看不出这个眼神的猫腻,她和瞎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霍昂一亲自把药端了进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然后以公务繁忙为由早早撤退。
药碗孤零零的放在凳子上无人搭理,昇阳冷笑一下,偌大的霍府,连个伺候用药的下人都没有,谁信?
可是她不动,傅修宁也不动。
半掩的窗户吹进冷风,一阵一阵卷走汤药的热气。
在汤药彻底的凉透之前,傅修宁似是认输了,努力的撑了撑身子,然后倒抽一口冷气,手臂上已经缠上纱布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红了。
他仿佛没看见似的,还专程用那只手臂去够汤药,明晃晃的鲜红就这样在昇阳面前招摇。
一直素白纤细的手在傅修宁够到药碗之前端起了碗,傅修宁顺着手的主人看过去,就看到一脸菜色的昇阳正用勺子搅拌着汤药。
“坐好。”她发出指令。
傅修宁看了她一眼,听话的调整坐姿,可是每动一下,必定倒抽冷气,一副伤筋动骨的样子。
昇阳别开脸,对着一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忍了。
她放下药碗,搀扶着他坐正,又把罗汉床上的枕头都拿过来往他背后塞,然后才端着汤药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
傅修宁唇角上扬,是个很满足的笑:“有劳郡主。”
昇阳直接用勺子堵住他的嘴,手往上一推,恨不能用汁水呛死他。
两人之间再没有多说什么,昇阳就这样一勺一勺给他喂药。
傅修宁的唇偏薄。她曾听说,薄唇寡情义,是冷血的人。可是脑子一抽,回忆起的竟是那个似梦非梦的黎明,男人柔软又克制的一个亲吻。
为何她完全不记得那个亲吻之后的事情,醒来时是在自己的房间?
周玉音说,她夜里在凉亭里睡着了,是她把她带回房间的,难道那一晚的事情,只是一个梦?
不可能……
被他扛出去的颠簸,被放在树上的惊吓,还有食物的诱香,晨曦的光亮,明明都那么真实……
“已经没了。”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将昇阳拉回了现实。
她下意识看向碗里,汤碗已经见底,她还一勺又一勺的空舀,往他嘴里送。
她正欲起身去把汤药放好,傅修宁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她一个不备,手里的碗滑落摔在地上,一声脆响。
两人还没说话,外面又传来了霍昂一和稀泥的声音:“哎哟!什么碎了?”
他像是根本没走,一直猫着腰多在外面,此刻麻溜的今儿,亲自蹲下将碎片一一收拾,然后看也不看昇阳,更不看她被傅修宁死死抓住的手腕,飞快的退下。
期间,昇阳倒是看了霍昂一几眼,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傅修宁将这细节收在眼底,并不挑明。他忽然意识到,昇阳来霍府,似乎很是随意,并不讲究。
霍昂一和霍烨虽然不是世家大族出生,但两人本事大,又与昭王府攀上关系,和昭王妃是拜把子的兄妹,早已经是有权有势的身份,昇阳不至于这么目中无人。
等到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昇阳回过头,轻轻动了动被他抓着的手臂:“松开。”
傅修宁依言松开,这一次,昇阳没有再起身坐到远处。
“我今日来找你,第一是为了尉迟恕的事情向你赔个不是,第二……也想请你高抬贵手。”
傅修宁挑眉,似乎对她说出的话很意外。
昇阳镇定下来,与他一一摊牌:“先时我猜测,太后想要扶怀王登上皇位,彻底的将大权归拢到明氏的手中。为正其名,拢权势,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将怀王推到淳于氏手中,让淳于氏自以为机会将至,也借淳于氏的手将今上拉下来,推怀王登基。等到怀王坐稳龙位,明氏便再次出手,将淳于氏彻底的击溃,到时候明氏重新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名正言顺,一石二鸟。”
“可是我没有猜到,淳于氏选的不是怀王,而是湛儿。”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凌厉的盯着傅修宁:“淳于氏蹉跎数年,早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明氏在这个时候主导他们,让他们走进即将翻身的假象其实轻而易举,一旦他们觉得可以将怀王拉拢到自己营中,先让淳于太后夺回大权,再一举对付明氏,明氏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昇阳的语气带着探究:“所以傅大人觉得,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给淳于氏敲了一记警钟,让淳于氏有片刻的清醒,转而选了周湛做这个筹码?”
傅修宁安静的听着,凝视着她的脸。
“郡主在担心小王爷吗?”
昇阳并未与他对视,语气也有些激动:“不论淳于氏挟周湛与明氏对抗的结果会不会成功,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们给明氏扶怀王上位的意图添了堵。你觉得明氏会轻易放过淳于太后,又会轻易放过周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