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片寂静。
施百川愣了好久,忙慌里慌张去看杨晋,他神色如常,转过身踏前一步。
“姑娘这话,怎么说?”
瞧见施百川的反应,闻芊就知道自己押对了,凝眉深笑:“锦衣卫办案,还是人命官司,要查封乐坊这个并不奇怪,不过杨大人不觉得,你们楼上楼下的戒备太森严了吗?
“起初我以为这样做是为防止凶犯逃脱,后来细细回想锦衣卫的问话,才发现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她曼声道:“你们口口声声来替王总旗追查真凶,可对他本人似乎不怎么关心。审讯时,来回就那么几句——
“‘你姓甚名谁’、‘乐坊近来可有甚么异样’。
“小女子妇道人家,虽说不曾读过几天书,但多少也知晓,审问疑犯,头两句难道不是应该是——
“‘王总旗出事的当天,你人在哪里,做过些甚么’。”
杨晋抬起眼,闻芊便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由此可见,连名字都没个完整的王总旗死于何人之手,各位大人们并不在乎。”
她走过去,手指在栏杆上一路轻抚,言语不紧不慢:
“封锁乐楼、搜查厢房、日夜巡视……大人,这可不像是在找凶手。”闻芊顿了顿,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倒像是在……找人。”
施百川当下反驳:“胡说八道,简直是无中——”
话未道完,杨晋已出声打断,“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她拱手抱了抱拳,“过奖,过奖。雕虫小技而已。”
“不过,有一个地方你说得不对。”他淡声说,“我们的确是钦差,替圣上办事。”
锦衣卫直接隶属皇帝,只要是外派办案那都叫钦差,这个说法确实没错。
但言外之意,王总旗的案子果真如她所讲,是无中生有的一个借口。
“你们要抓人,犯不着如此遮掩,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圈子。”闻芊停了下,笑看他,“莫非,那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杨晋并没否认。
闻芊觉得有门儿,一步步挨近他,“如何,可要我帮忙?整个广陵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殷勤献得如此直白,猜也知晓她是别有所图,杨晋思索片刻,仍将怀中的画纸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展开来有明显的折痕。
画中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胡子一大把,目光萎靡,身着圆领,头戴方巾,一副文人打扮。
闻芊凑上前去看,随即垂头扶额:“长成这样,真是瞎了我的眼睛。”
施百川闻言多瞧了两回,忍不住替纸上之人打抱不平:“还好吧,满大街不都是这种人,难不成你美得像天仙?”刚言罢,目光挪到闻芊身上,很快便闭了嘴——人家确实好看。
杨晋没他俩那个评头论足的心情:“此人你可曾见过?”
“不认得,外地来的?”
“四川眉州人。”
闻芊沉吟着拿手指轻卷秀发,“若是外地官员来乐坊大多比较惹眼,这个人我并无印象。只能肯定他没到我们这里来过,但要是便服就另当别论了。”
见她神色不似说谎,杨晋颔了颔首,也未再多言,只忽然转了话题,“江浙总督唐石可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唐大人。”她点头,“对,他的确常来。”
杨晋忙追问:“那他和乐坊里的哪位优伶走得最近,你可知道?”
闻芊笑了笑,“我知道啊。”
“是谁?”
她歪头:“我啊。”
杨晋先是一愣,很快皱眉:“你?为甚么?”
“不为甚么。”闻芊不以为意,“我曲儿弹得好,舞跳得好,他每回都来捧场,怎么,很稀奇么?”
看到她这一脸得意,杨晋有几分无奈与好笑:“他平日来时身边可有其他人?”
“没有。”闻芊想了下,“长随也算?”
“不算。”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伸出手去指着画像上的人,“他和唐大人是甚么关系?”
杨晋道:“同乡。”
闻芊哦了声,指尖往回一拉,停在人脸处:“那他是个甚么身份?”
“逃犯。”
闻芊轻轻一笑,别有深意地斜眼望向他:“所以,你们怀疑唐大人顾念旧情拉了他一把,将人藏在了我们这儿?”
不等杨晋回答,她已摆手否认,“绝无可能,咱们乐坊不会和朝廷的人有牵连,帮他藏人更是想都别想。”
施百川不悦地提醒:“口说无凭。”
“是口说无凭呀。”她扬扬眉,“那您找到证据了么?”
“我……”
斗嘴施百川岂是她的对手,杨晋只得不动声色地把他拽走,“唐石就没在乐坊留宿过?”
闻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大人,咱们是乐坊不是青楼,每日亥时打烊,不留客的。”
青楼乐坊其实同为烟花之地,不管歌姬还是娼妓皆为下贱之人,在施百川看来是大哥不笑二哥的关系,乍然见她说得有板有眼,甚为不屑。
“不过……”闻芊垂眸犹豫道,“若是熟客吃醉酒在乐坊里睡一晚,也不是没有的事。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一问。”
说着,含笑把那张画纸从杨晋手中抽出来,“顺道再替您打听打听,说不定我们姐妹之中有谁认识这位‘王总旗’的呢?”
杨晋瞧着被她拿走的画纸,忽然笑了笑:“不麻烦?”
“当然不麻烦,能帮上杨大人,我荣幸之至。”
这是一句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话,他望进那双粲然生辉的星目,轻轻一笑,头低下去,凑在闻芊耳畔低语。
两人本就挨得近,言语间温热的呼吸正喷在她脸颊,闻芊听了一阵,尽管笑容如旧,但眼色却微不可察的产生了变化。
耳语结束后,双方像是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皆未说话。
待闻芊走远,施百川才着急地去问杨晋:“哥,你就这么信她?无事献殷勤,我看多半有鬼。”
“不妨事。”他弯下腰把地上那粒石子捡起,对准荷塘打了个水漂,拍去手上的灰,语气笃定。
“她不敢耍花样。”
水面涟漪万千,闻芊行至长廊尽头的石阶上时,才终于驻足,盯着小花园中尚在一圈一圈荡开的水波,脑子里回响的全是方才杨晋的话:
“别以为把这件案子的嫌疑撇清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你们这个乐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