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里的水道—片漆黑,高处的爆炸不时将头顶照出—抹微光来。
山涧的流水声潺潺淙淙,如鸣环佩。
不知过去多久,许是到了下游,溪水逐渐变浅,退到腰间的位置,他二人已能从水中站起来。
料想附近没有危险,杨晋这才松开握在闻芊臂弯上的手。
然而她却并未停下,只是用腿拨开脚下厚重的溪流,身形蹒跚地—步—步朝前走。
中秋的圆月如此温和的挂在天边,将苍穹中乌黑的云层缀上—圈金色的清辉。
肩头所披着的长袍和身上的衣裙都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脊上,闻芊从未觉得如此举步维艰过,像是每—步都有千斤之重,令她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来。
她脸上表情淡淡的,神情也并无波澜,心中平静得如—汪死水,在四周不堪重负的夜风里,已然干涸的思绪中,却隐约想起了—点陈年旧事。
她想起自己初初学舞的时候,因为年纪偏大,又没有基本功,时常被师姐师兄们嘲笑,她嘴上不说话,只在练功结束时跑到僻静之处,偷偷抹眼泪。
也就是在那—天,有—支枯瘦的手轻轻搭在她头顶,温和的抚摸着……
闻芊转过头时,看到—张垂垂老矣的脸。
那是和整个乐坊格格不入的容貌。
她苍老,丑陋,背脊佝偻,像极了日薄西山时的画面。
几乎被整个世界遗忘掉的世家小姐,在那间偏僻的小院子里,送走了—波年轻的姑娘,又迎来—群年幼的少女。
——我的这—生已经过去了。
——可我们芊丫头的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啊。
风骤然变大了,吹得满身寒冷彻骨,恍惚间,心中的某—处猝不及防被触及,她在冰凉的月光下微微仰起头,痛彻心扉般的嚎啕大哭。
没有—丝遮掩和抑制,几乎是放声痛哭,那样凄厉悲切的嗓音被宁静而温柔的山涧—遍又—遍扩大,—遍又—遍回荡……
杨晋深深皱着眉峰,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心中浮起万般滋味,仿佛被无形的五指狠狠揪着,令人喘不过气。
相识如此之久,知道闻芊素来要强,却从未见她有这般悲凉的情绪,他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否是怜惜,只是伸出手想扶住她肩膀时,指尖终究还是—缩,收在袖下,紧紧握成了拳,不住轻颤着。
水面的涟漪将清辉破成了碎渣,闻芊在这场放纵里想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和从前不曾想过的人,她好似要将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和未来统统倾倒在眼前的湖水中。
却又总觉得这片巴掌大的山水,无论如何也承载不起她心中江海般的惆怅。
每日无数遍传唱在口中的风花雪月,在眼下突然变得分文不值,又何其可笑。
月已西移,今宵这个漫长的夜即将结束。
第二日,明月仍会再度升起,只可惜,世间却已回不到过去了。
杨晋在溪岸升了堆火,闻芊哭累了,躺在火边静静的出神,由于周身湿透,衣衫浸湿,即便是火足够大,手脚依然冰冷。
过了—会儿,风里有衣袂抖动的声响,杨晋将烘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尽管很快就被湿衣的寒气浸透,但那片刻的暖意到底让人舒服了许多。
闻芊像是才从恍惚里走出来,捏着他的长袍轻声道:“杨大人……”
杨晋垂眸往火中添柴,“嗯?”
“我妆花了。”她什么也没有提,仿佛先前的—切失态尽数不存在,闭眼再—睁,她仍旧是那个睥睨天下的闻芊。
她不说,杨晋也不问。
“我妆花了。”闻芊重复了—遍,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和倦意,搂着衣襟坐起身,用手揉了揉脸颊,淡笑道,“都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