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的夜一直都很奢靡,舞到酣处,底下的一帮败家子便争先恐后地朝台上砸金银珠宝。
闻芊不上台的时候在角落里有个专属位置,正位于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地方,平时往那儿一坐,熟客基本不会留意。
她捧出骰盅在对面兴致勃勃的摇,杨晋则靠在圈椅内倒酒。
邻桌不远是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神色郁郁,似乎对歌舞提不起兴致来,另一个便给他斟酒耐心宽慰。
“城郊那片林子又闹鬼了。”他唉声叹气,“昨天傍晚,我家运粮食的马受了惊,眼见着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
那人啊了声,“山鬼作祟了?可伤到人没有?”
“车夫挨了点轻伤倒是不要紧,不过他小子怂啊,米也不敢捡,拉着车就跑回来了!”
商人心疼地皱起五官,一口酒下去,痛苦得像是喝了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骰子在陶瓷杯里横冲直撞,叮叮当当停下来。
闻芊却并不急着掀开盖子,反而将手搭在上面,支肘看向杨晋。
他酒杯刚送到唇边,一眼见到她这笑容,不解地又放下来:“怎么?”
“瞧你听得这么入神,很感兴趣?”
“也不是。”杨晋喝完了酒,“随便听听而已。”
闻芊将骰盅打开,取出骰子在指间把玩,“广陵城最有名的三样东西,瘦西湖的景,听雨楼的姑娘,以及,槐树林里的山鬼。”
这个杨晋倒是有所耳闻。
记得刚到城外时,就曾听茶摊的小二提起过闹鬼之事,言语间神色平静,真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闻芊歪头托着腮,“说起来,这个山鬼还是有来历的。”
他自然而然地问道:“甚么来历?”
她轻笑一声,把骰子往杯中一丢,即刻滴溜滴溜作响。
“相传在数百年前,广陵城外有座山神庙,庙里住着一位善良的山神,他庇佑着附近的百姓,而且有求必应,只要有人前来许愿,都会想尽办法的满足。
“消灾、解难、结姻缘,山神好像每天都很忙,白日里百姓们络绎不绝,携老扶幼地往庙中赶,可是一到晚上,庙门一关,整个世界都会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山神便独自坐在院中的台阶上看月亮,等待着白天的到来。
“山神很孤独,他在庙里待了千百年,一直都是一个人。”
台子上,模样清秀的少女怀抱着一架红木箜篌,垂头拨动,纤纤的一缕琴音从满场的喧嚣中溢出,带出一片悠然与宁静,凄凄切切,低回婉转。
“直到有一天,山神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鹿。
“那只小鹿很有灵性,它像是知道山神的难处,伤势好了以后也没有离开,只留在庙里陪伴他。
“山神有了伴儿,他从此过得很开心,白天为村民祈福,夜里便和他的鹿在山中游玩。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人间迎来了一个久旱的夏季,老天爷连着几个月没掉过雨了,农田颗粒无收,江南四处饥荒。百姓们上庙里来求山神,可是山神对此也束手无策,他的法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想了很多办法,跑了许多地方,仍旧一筹莫展。
“灾民越来越多,饿殍遍地,村民怨声载道。有人开始指责山神,说他家中明明有只鹿为甚么不拿出来解燃眉之急。这句话一呼百应,百姓们很愤怒,觉得山神自私自利,毫无作为,在他外出之际,他们冲进了庙中乱打乱砸。
“等山神回家时,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是鹿血。”
不知为甚么,杨晋觉得口中的酒水泛着丝丝苦味,他习惯性地颦眉,抬眸去看她。
闻芊还是一手撑头,脑袋歪着,“他在自己的雕像前坐啊坐啊,就这么坐了很久,突然,耳边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对他们这样好,究竟得到了甚么呢?
“山神顿时愣住,他把这句话来回琢磨了无数遍,终于,他顿悟了。”
“升米恩,斗米仇……”他摇了摇头,问道,“那后来呢?”
闻芊笑了笑,坐直身子望着他,“后来呀,山神不再庇佑百姓,他成日在山里游荡,报复那些伤害过鹿的人。
“最后,没人叫他山神了,山神变成了山鬼。”
一曲终了,箜篌的琴弦犹在轻颤,静了须臾,掌声如潮水涌起。
杨晋将手肘放在桌上,身子往前微倾,“又是志怪故事?”
“这是老传说。”闻芊纠正他,因为四周太吵杂,也不禁凑过去与他说话,“杨大人,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见过就信,没见过就不信。”他答得自然,“我现在没见过,所以我不信。”
闻芊撅了撅嘴,好似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地轻哼了声。
“怎么?”杨晋淡淡一笑,“你见过了?”
“我嘛……”见他总算是笑了,她心下稍安,便神色得意地扬眉,“见过也不告诉你。”
他从鼻中发出一声轻笑,无奈地执杯,摇头浅酌。
喝彩声逐渐平息,闻芊把头枕在臂弯里,身手过去捏他衣袖上的绣纹,“杨大人,你这么正直,倘若有一日,旁人把你珍爱的东西毁了,你会不会也报复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