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承明二十五年,八月庚子日。
北方与南方有着明显的区别,初秋的天气已经开始显出寒冬的迹象,深宫里冷风萧索,檐角上的兽头面目狰狞,在宫灯苍白的光芒中愈发的阴森,似有鬼气。
由于皇后身体抱恙,半个月前辽王妃便带着小皇孙住进了坤宁宫。曹开阳踏着月色,在宫门下钥前赶了回来。
他今晚的任务说是最轻松——只要把小皇孙看好,等外头事情了结,他再抱着孩子把准备妥当的龙袍往上一套,就算大功告成。
可正是因为无事可干,又不知曹睿那边的情况,他独自待在宫里才更加忐忑难安,一时一刻都过得尤其艰难。
曹开阳在坤宁宫外的茶水房中坐着,指头不安的敲打着玫瑰椅的扶手,一旁的小宦官自不知他焦心何事,很是热情地忙前跑后,端茶送水。
“厂公,我刚进去过了,娘娘精神好着呢,您别担心……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他把茶接过来,手上捧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另一边,曹府之中。
偏厅内灯影幢幢,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过去,能清楚的瞧见投在门上的无数个身影。曹睿招待着他用银子养了好几年的蒙古鞑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果然不假。到底是真金白银底下打磨出来的东西,个个膘肥体壮,身形健硕。
这是在当今征战西北时,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不得不投降的蒙古兵,尽管拼真功夫干不过承明帝,但这波人生来骁勇善战,聚集起来干掉个把守军还是绰绰有余。
曹睿三十不到,正值年轻气盛的年纪,他是曹开阳一手提拔上来的,踩着先辈的血路平步青云,自小没吃过多少苦,因此缺乏心机与城府,对舅舅的计划颇有信心,总觉得今晚一过,明日他就要踏上一条不同寻常的大道了。
一顿饭吃到高/潮,他率先举碗痛饮了一口。
“今日若成大事,在座各位必封侯拜相,前途无量,富贵一生。我曹睿以此立誓,将来有福同享,有难自当,决不食言!”
说完甚是豪情万丈地把碗就地一摔,痛痛快快地砸了个粉碎。见此情景,众将士也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毕竟这块大饼画得还是很诱人的,于是纷纷效仿,倒满酒喝光噼里啪啦砸得干脆利落。
破釜沉舟的过场走完了,曹睿擦过嘴,等着铜壶滴漏中亥时末刻的浮箭升到子时的瞬间,拎起刀,披衣出门。
漫长的黑夜就在眼前,浓云密布的苍穹里望不见一颗星辰,头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相传这般景象大多预示着有蒙受冤屈,真相不白之事,也有人说,是乱象丛生,灾祸四起。
而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议事厅内,欧阳恒背着手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最后一咬牙不知下了个什么决定,招呼着下属准备进宫。
随他一起走出大厅的,还有另一人,他未着官服,一身便装,背脊挺拔如松。几乎是在欧阳恒离开锦衣卫衙门的那刻,隐蔽地朝四下打了个眼色。
几道黑影一闪即逝。
子夜将至,平静的北京城内,在夜幕笼罩之下,无数或明或暗的势力正在悄然涌动。
*
东厂是在承明初年建造的,位于东华门外、光禄寺西北端,最开始是皇帝为了恶心顺便牵制锦衣卫而特别设置的机构,后来也渐渐做起了侦查、抓人、刺探情报的生意,并有了自己的监狱,与诏狱有异曲同工之妙。
监牢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每一条夹道都狭长深邃,一路走进去,能闻到雨后独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血腥、发霉与腐烂的味道,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牢里无论白天黑夜皆是一片昏暗,唯头顶上开着的一扇小窗能依稀投射点点微光。
闻芊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有多久了。
她被单独关在最偏远的一间,四下不见芳邻,偶有狱卒来回巡视,连那些窸窸窣窣喊冤喊疼的动静也显得特别遥远。
朝廷钦犯。
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究竟是谁泄露的。
因为此前杨晋曾三令五申的吩咐,所以她守口如瓶,从未向外人说道,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族人的事连朗许也是瞒着的。
曹开阳为什么抓她?闻芊有个不太美妙的猜想——出卖自己的人,会不会是楼砚?
若放在以前,她对他永远是无条件的信任,别说萌生这种想法,便是脑海里连闪都不会闪过这个人。
但看了那么多恩恩怨怨,亲身感受了他蜕变一样的冷漠,闻芊竟有几分动摇了。
念头一冒出来,她心中便生出难以言喻的荒凉和时过境迁。
身下铺着的干草零碎敷衍的散落在脚边,同室而居的老鼠难得看到新的倒霉蛋,好奇地立在她对面直起身打量。
闻芊本就心情欠佳,再加上环境恶劣,难免脾气暴躁,信手捡了石子就着那几只看热闹的耗子掷去,以转移愤怒。
她准头不错,基本上一砸一个,砸得一窝老鼠抱头逃窜,大概也是没见过如此凶悍的犯人,众鼠自知惹不起,很快便皆作鸟散。
四周冷清下来,她便不由自主地感到空虚无聊。
很奇怪。
东厂的人抓了她,虽嚷嚷着要审讯,却也没急着大刑伺候,只时常不慌不忙地来瞅上两眼,确认她还在之后,就没什么兴趣地走开了。
最初进来的忐忑到此时已荡然无存,反而被无限的空虚所替代。
闻芊背靠着墙,漫无目的地盯着那扇单薄的窗户,心里茫茫然的思念一个人。
她离开多久了?
杨晋知道这件事了吗?
那他现在怎么样?
是不是正在外面着急,然后想尽办法的救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