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杨柳扶风,暖洋洋的日头给京城周围镀上一抹灿灿的金色,繁华的街市人山人海,车马竞逐。
午后是一天之中的奢靡时光,花街柳巷人满为患,赌坊酒肆摩肩擦踵,满城弥漫着红尘的烟火气息。
这里头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个半年前刚建成的乐坊,老板人傻钱多,修了有小三楼之高,在一水的低矮建筑里简直鹤立鸡群。
歌楼内尽是年轻漂亮的舞女,连抚琴伴鼓的青年乐师也生得十分赏心悦目,因此这地方可谓男女皆宜,从落成之日起就座无虚席。
高台两侧挂着仙气飘飘的纱帐,随着帐幔渐渐掀开,那正中点足而立的女子便似拨云见月般显露真容。
她脸上蒙着白色纱巾,右腿高抬,两手交叠在胸前,下盘几乎纹丝不动,像极了一朵盛放的水莲。
琴师含笑看了她一眼,修长的手指搭于弦上,像是无形的默契。
清脆灵动的瑶筝声一起,女子足下轻点,展袖轻盈地沿着高台笔直地旋转,长裙与袖摆行云流水地划出一抹起伏的弧度,最后将两手反弹琵琶似的收于耳后。
那双欲语还休的媚眼在台下发怔的人群中蜻蜓点水的掠过,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几乎是在同时,一柄精致的折扇赫然在手里展开。
观者间当即传出细微的哗然之声。
扇面绣着点点桃花,在她翻云覆雨般的手里翩跹成蝶,又缓缓从面容前拂过,竟有几分欲拒还迎的若即若离。
四下还来不及惊叹,声音便被随之而来的鼓点骤然淹没。
台上的姑娘信手将花扇一抛,轻巧干脆地一个下腰后翻,旋即踩着节奏舞动起来。
这是与先前所有舞步截然不同的风格,悠扬的琴声里有激昂的鼓点,鼓点后又飘着若有似无的笛音。
一首并不轻柔也不高亢的曲子,她配合着侧踢、前翘、踏步翻身,举手投足是利落的气势与力度,一套动作水到渠成,生生跳出了酣畅淋漓之意,周身飞扬的衣袂白鹤似的迎风展翅。
柔软又柔中带刚的身段,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转圈显出玲珑有致的曲线,隐约还能看到那面巾下的容颜。
在场的人无不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得几乎呆住,直到旋律骤停,周遭尚是万籁俱寂。
隔了片刻后,喝彩和掌声才一并响起,雷鸣般震耳欲聋。
底下叫好的同时,便有玉器、珍珠、首饰等物纷纷扔上来。
京城人富裕,大多出手阔绰,连打赏的银叶子也做得精致细腻,珍珠颗颗饱满圆润。
闻芊拿长袖掩着面,垂眸打量脚边的战利品,颇有些得意地扬起眉。
果然自己还宝刀未老,看样子要日进斗金根本不成问题。
她随意踢了踢地上的各色珠宝,正在此时,一堆碧青银白之中突然砸进来一块金黄,沉甸甸的,还闪闪发亮,很是瞩目。
谁这么大手笔,丢金子的?
难得碰上个大老板,闻芊兴冲冲的去瞧瞧对方的尊容,想着没准儿还能做个长期的买卖。
这一抬眼,就看见杨晋站在台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掌心里还捏着一锭金子,负手在后慢腾腾的把玩。
闻芊:“……”
果然是个长期的买卖……
戏班子敲锣打鼓地亮开了嗓,满厅都是咿咿呀呀的唱腔。
闻芊换了衣衫从乐坊后门出去,槐树旁的杨晋正抱怀而立,她在原地转眸想了想,跑上前踮脚勾住他脖颈,声音谄媚。
“指挥使大人,今日怎么下朝这么早啊?吃过饭了吗?”
身经百炼之后,杨晋对这招无动于衷,轻轻捏住闻芊地手腕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还好意思问,你又背着我跑这儿来跳舞?”
她不以为意,“我自己的乐坊,跳个舞怎么了。再说……也就随便跳了一下。”
杨晋一脸不悦的睇她,哼道:“五个后翻,六个侧踢,这叫随便跳一下?那你认真跳是不是能上天?”
闻芊眼前一亮,反以为荣地踮起脚又靠上去,“你都瞧见了?怎么样,好看吗?”
他怔了怔,不自觉道:“……好……看。”
随即才反应过来,握住她的双肩颦眉正色道:“我说,闻大老板,你眼下已经嫁了我,能不能有点身为杨家少夫人的自觉?就算要跳,给我看不行么?非得在外面抛头露面?”
他俩是在一年前成亲的,这间乐坊便是当初的聘礼之一,为了能让她玩得高兴,杨晋甚至将白三娘和扬州的戏班整个请了过来。但他平日毕竟公务繁忙无暇打理,闻芊便堂而皇之的乐不思蜀,闹得杨夫人几乎每日回家都要向他控诉。
其实杨晋倒不介意闻芊去乐坊打发时间,只是,他很介意、很介意她上台跳舞。
“跳舞就是要人多才热闹,而且我这不是蒙了面巾吗?”她自我感觉很好,“也算不得抛头露面吧。”
“你那个面巾,有用吗!”杨晋气不顺地别过脸,低声道,“还次次都穿那么少。”
“我看你,是根本就收不了心!”
他紧抿着唇,“从前说什么‘深宅大院关不住野马,但也要看人’……这么久了,你又为我变了多少?!”
闻芊终于敛容皱起了眉,“杨晋,你翻旧账有意思么?”
“对,这话是我说的不错。”她鼻腔发出一丝不屑的轻哼,双臂抱在胸前,“我就问问你有掉过鱼吗?你见过把鱼钓进篓里,还接着喂他鱼饵的?”
“你!……”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杨晋咬着牙几乎要炸了。
门外的游月刚准备进来,迎头险些撞到刀口上,赶紧刹住脚,动作灵敏地闪到墙后,只探了个脑袋观望战况。
杨晋一手拍向身侧的槐树,百年老树惨遭无妄之灾,立马应声落叶纷纷。
他发了狠地开口:“好,你要再来乐坊跳,我便纳妾回家!”
闻芊蓦地抬起头来,“你敢!”
他捕捉到她眼里神情的变化,歪头挑衅道,“你看我敢不敢。”
分明感觉出他得意的口气,闻芊自觉被男子的特权压得矮了一大截,瞬间气愤难耐,她握拳紧紧捏了一阵,不服输道:“行啊!”
“你若是纳妾,我便上南馆买小倌,你纳一个我买一个,看看你纳的妾多还是我养的面首多!”
杨晋难以置信地皱眉望着她,“你拿我的钱养别人?”
“那又怎样?”闻芊理直气壮的反驳,“你还想拿我的床睡别人呢。”
“我什么时候这么想过!?”
“你刚刚亲口说的!”
里面吵得正热闹,一个小姑娘没眼见往里闯,幸而游月眼疾手快拉住她。
杨晋怒意顿生,甩袖子破罐破摔道:“比就比,不就是纳妾吗,还真当我怕了你!?”
两人愤然对视片刻,随即又整齐地各自将脸转向别处,重重哼了一声,并着肩气势汹汹地走出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