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天气,懒睡成了件奢侈的事情,离了被衾就手足冰凉。
窗外的天空暗淡无光,杨晋翻过身,依稀看见闻芊在穿小衣,大半截后背亮在外面,瞧着都感觉冷。
他抓起手边的外袍给她披上去,懒洋洋的躺在里侧,顺手勾起一缕发丝。
“怎么不多睡会儿?”杨晋探头瞧了眼更漏,“都不到卯时,起来干甚么?”
“反正也睡不着。”闻芊将妆盒翻出来,对着镜子左右打量,随即招呼他,“你还懒着呢?耽误了上朝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杨晋慢条斯理地舒展身子,这才披衣下床洗漱。
早上的时间,闻芊坐在妆奁前敷粉、画眉、抹手膏,杨晋便在她对面洗脸、吃饭、擦腰刀,最后她合上盖子的动作和杨晋收刀入鞘的动作几乎同时落下。
“那我出门了。”他一身官服佩戴齐全,站在门边时,闻芊动作自然地上前来给他把绦带系好。
杨晋随口问:“你今日怎么安排?去乐坊吗?”
“今天啊……”她目光虽专注在他衣襟上,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狡黠,“我去会会你哥。”
他愣了片刻,未料到她还惦记着这事,不由失笑:“昨天的亏还没吃够?”
闻芊不悦地龇牙,“越战越勇你没听说过?”
“我只听说过知难而退。”杨晋轻嘲完,搂住她纤腰往怀里揽了揽,低头下去抵在她额上,语气缓和。
“那,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
“嗯。”
“……受了委屈,也记得告诉我。”
闻芊好笑地拿头撞了他一下,“行了,真啰嗦。”
这场十八里送别终于在天刚见亮时结束了,等杨晋离开了家,闻芊才拾掇好打算去用早饭。杨清尽管是奉命上京赴任,不过瞧这样子,文书一时半会儿还没下来,大约会在家中赋闲一段日子。
她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干劲十足地往正厅走。
他们家阿晋被欺负了那么多年,还因为这个发配济南,挨了老头子一顿打,眼下总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讨点便宜回来。
厨房的侍女刚把早点摆上。
今日这菜肴看上去就比昨晚的温和多了,杨阁老夫妇盛了米粥就着些软乎的糯米糕吃,抬眼瞧见她,颔首招呼其坐下。
闻芊举目望了一圈也没看到杨清,不由奇怪:“娘,大哥呢?”
杨夫人随口回答,“你大哥还没起,睡着的。”
这么晚了还在睡?
闻芊接过递来的粥碗,心不在焉地搅了两下,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只好先动手把自己肚子喂饱。
然而直到早饭都撤了,日上三竿,杨清也没出现,她和杨晋都是习惯早起的人,等了一个时辰不见动静,难免觉得百无聊赖。
半上午时,游月领着乐师和几个伶人登门来找她,郡王府请了乐坊元宵节去贺寿,新排的曲子原说等闻芊今天来听一听的,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游月只能自己跑一趟。
闻芊一晚上忙着和杨清斗智斗勇去了,险些忘了这茬。
为了不扰杨夫人清静,她捡了后花园的僻静处,摆好琴谱坐在一旁听。
温郡王府这回是要替老太君过八十大寿,戏和曲都图个热闹喜庆,谱子是闻芊同白三娘一块儿编的,用了瑶筝、琵琶、铜钹和二胡,敲敲打打的很是欢快。
她在石桌上铺好笔墨,偶尔听到违和处,便提笔在谱子上修改。
毕竟是皇亲国戚,用调不能太轻浮,所以前奏选的是二胡和笛子抒情,但是又得烘托气氛,中途遂添了筝,铜钹作为轻松明快的点缀。
闻芊拿笔端有意无意地在脸上轻刮,拿着那张曲谱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她抖抖纸张颦眉深思,此刻,大好的阳光照下来,刚好在白纸黑字上映出个人形黑影。
闻芊后知后觉地一震,便听到一个若无其事的声音响起。
“诶……这么热闹的呀?”
她蓦地回过头,杨清正负手在后,微微弯腰在看那张琴谱,整个人又是一副斯文端正的模样。
“大伯哥?”
这位爷终于睡醒了么?
在场的乐伶见状,忙都停了下来,纷纷朝他行礼。
杨清赶紧抬手往下按了按,“你们不必在意我的,继续练吧,我就随便看看。”
等乐声再起,他才含笑同闻芊解释,“先前在附近转悠消食,正听到这儿笙歌鼎沸,没想弟妹有这样的雅兴。”言罢,便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我不请自来,你可别见怪。”
闻芊附和着笑笑,“我算什么雅兴,没给家里人添乱就不错了。”
“有能耐是好事,怎么能说添乱呢。”杨清随手捡起她搁在手边的乐谱,还没看几眼,张口就夸,“《花天锦地》,好名字呀。”
闻芊瞧他一页一页,煞有介事的翻,不在意地支起下巴,“大伯哥看得懂么?”
“只学过一点,”他边翻边道,“我在音律方面不擅长,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能吹几个小童谣。”说完还抬起头冲她一笑,“唔……这调子,是要给谁家祝寿的吗?”
闻芊听他说了句“只学过一点”就没怎么往心里去了,摊开五指认真玩她刚染的指甲,“是啊,温郡太君过八十,请了我家几个小姑娘去撑场子。”
杨清先是颔首,继而笑说:“难怪了……曲写得不错。”
他从头到尾地赞扬了一通,忽然转了话锋,“不过呢,紧板这段还是稍差点韵味,节奏逼得太急,很不容易唱上去。”
闻芊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眨了两下眼睛抬起头,杨清正闭目晃着脑袋地哼调子,尽管粗糙,音节却无一错漏。
“铜钹点缀虽好,可惜已经有嘀笃板了,整首曲子未免太吵了些,轻快不足喧闹有余。”
她双目一亮,把手放了下去,“大哥也知音律吗?”
杨清笑道:“略懂一二而已,若要让我谱曲,那肯定是不如弟妹了。”
闻芊想了想,“你认为,铜钹不妥的话……改成什么为好?”
后者拖长尾音的嗯了片刻,“要渲染氛围,你用铜钹倒不如试试碰铃,小巧可爱,声音还清脆。”
“碰铃……”闻芊喃喃自语,眸子里闪过恍悟的神色,“是哦……我怎么没想到换碰铃。”
她抓过谱子,一面琢磨一面飞快下笔。
杨清微微俯身观看,伸手指点道:“这里的音高还得再改改,碰铃的调子比铜钹高,你注意下节拍。”
“好。”
等初稿完工,他才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上下一扫,“有曲无词是吗?等回头得闲了,我再替你写吧。”
闻芊意外且惊喜道:“大哥还会作词?”
杨清笑说:“你把大哥当什么人了,若这点都不会,怎么进内阁给皇上办事?”
她捏着笔杆子开始得了便宜卖乖:“不太好吧,您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帮小妹写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词也太屈才了。”
“——哪里的话,自家的人事。”他说得大义凛然,“应该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始笑。
此时此刻,北镇抚司内。
早朝刚刚结束,杨晋正拖着换班的锦衣卫回来,匆匆要了杯茶吃,接着便紧赶慢赶的解下腰刀准备走人。施百川瞧他似有急事的模样,不由奇怪。
“我哥昨天刚返京。”他边换便服边解释道,“闻芊和他有点不对付,我得早些回去。”
“好好的,怎么不对付了?”施百川听得糊涂,“难不成这两个之前还认识?”
“没有。”杨晋提起此事,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她是为我鸣不平,你知道闻芊那个性子,锱铢必较,怎么劝都没用。”
后者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翻了个白眼拎刀出去。
于是待杨晋满怀忐忑打算回家收拾残局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其乐融融,家和万事兴的画面。
随即当天晚饭吃不下的,就不再是闻芊了……
冬夜黑得早,戌时不到已经掌灯了,屋内的炭盆烧得正旺,闻芊在桌下哼词,越唱越觉得朗朗上口,捧着那叠词谱感慨道:
“咱们大哥可真厉害,我唱曲儿那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词……用在寿宴上实在糟蹋了,改明一定得让他再帮我写首正经的。”
杨晋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看她,手里拿了块梨脯没滋没味地嚼着。
“诶,你知道么?”闻芊并未留意,放下手稿兴致勃勃对他道,“大哥学东西是真的快,我不过就随便教了他月琴的指法,他听过一遍便会弹了,还说音律只是略懂一二,倘若真的专研下去,那岂不是要颠覆乾坤吗!”
她由衷佩服,“从前老见人说什么天之骄子,过目不忘,我只当自己算半个天才,结果今天和你大哥那么一比,我才知道这半个只怕都过誉了……”
杨晋终于忍不住把果脯一丢,“张口大哥闭口大哥,你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他那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