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盯上那个大个子很久了。
三天前,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咸阳道附近的水马驿外,彼时这个鹤立鸡群的块头正朝门口走,冷不防和一个没头没脑的年轻人撞上了。
当然,他是不会被撞倒的,不过背后沉甸甸的包袱却是晃了几个趔趄。
铜铃那会儿就注意到,这个大个子格外的宝贝那里面的小陶罐,哪怕碎银撒了一地居然也不去捡,只一心护着这个破罐子。
见他这身穿着,虽不扎眼,料子倒是好货,想来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家大少爷。以铜铃干这行多年的经验——有钱人此地无银三百两,那罐中肯定有乾坤。
没准儿装着一坛子的黄金或是首饰。
三天来,她从驿站一路跟到了陈溪镇,期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奈何这大个子身手不怎么样,警惕性却很高,力气还大得惊人。白天让人蒙面去抢劫,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回来,夜里翻窗准备偷袭,还没摸到床边,就给齐齐扔下了楼,倒栽葱似的一字排开。
一帮兄弟损失惨重,叫苦连天地在她跟前转悠。
“老大,这是块硬骨头,根本就啃不下来啊!”
“老大,我们有心无力啊。”
铜铃正坐在大石上晃腿,闻言把嘴里叼着的青枝呸掉,蹦下地挽起袖子,“就知道你们靠不住。”
“算了,我自己去!”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
据她这几日的观察,此人尽管生的人高马大,心肠却不错,沿途逗猫惹狗的,是个典型的烂好人。
铜铃找了件破烂衣衫,一张破草席,先朝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灰,再挑了个年纪稍大的山匪,随手用草席一裹,让他躺在水果摊边,硬生生营造了一场卖身葬父的惨状。
她提前打探到了对方的行程,特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跪好。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孤零零立着一个茶肆和几个小摊供人歇脚,冷清得可以。
大概是从没见过跑荒郊野岭来“卖身”的,小贩地匪夷所思地拿目光打量了她好几回,很是陈恳的提醒:
“小姑娘,你再走几里就是北山镇,去那儿摆摊卖得容易些……”
话还未说完,铜铃一个白眼翻了过去:“要你管!”
好凶的丧父姑娘!
小贩顿时觉得她是因为脾气太坏,大城市里没人要才跑到此处碰运气的,心中不禁暗叹。
铜铃很少给人下跪,实在辛苦。幸而她没有辛苦太久,诱饵便如期而至。
那是个十分高大的青年,身形魁梧有力,小小的包袱在他肩上好似过家家,非常的可爱玲珑。
他徒步而行,走到茶肆买备用的干粮,也毫无悬念的发现了她。
这个小山般的人当真眼神复杂地看了好一阵,随后慢慢地走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铜铃身经百战多年居然也咽了口唾沫,她在不停的打腹稿,准备着将要说的话,然而对方只瞧了一眼她身前摆着的那几个字,就默不做声地放了锭银锭。
视线里的白花花的银子闪闪发亮,她愣了下,等来者起身要走,才想起初衷,忙大喊道:“恩、恩公留步!”
铜铃赶紧抬头,“我……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无处可去,求恩公收留我!我给您当牛做马,洗衣做饭,喂猪喂鸭……总之,干什么都行!”
那人实在太高了,视线里只看到他膝盖弯曲,再次蹲下。
今日的阳光好得过分,照着那整张脸和煦而俊朗,铜铃见他淡淡笑了笑,随后摆摆手,伸出食指,轻轻指着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长长的,沙哑的“啊——”
那声音就像是生锈的器具在摩擦时的动静,干涩,低沉,又难听。
她在这一瞬僵住。
因为平时并非自己亲自出马,也一直是在远处窥视,竟从来无人告诉她——
这是个哑巴。
*
太阳眼见快落山了,曲折的古道被夕阳染成了慵懒的颜色,朗许埋头往前走,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却如影随形……
铜铃把她的“老父”“葬”了之后就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俨然拿出了粘牙糖的架势,厚起脸皮来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恩公你要去哪儿呀?”
“这条路是朝太原走的,你要去太原吗?”
“我和你一起呀,我有个亲戚也在太原,我们结伴吧,好不好?”
朗许没吭声——自然他也吭不出声。
铜铃就当他是默许了,跟得愈发来劲。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非常响亮,对付这种人,最关键的就是让他放下戒心,只要能找机会接近他,不愁偷不到东西。
由于是步行,夜晚来临前,他们没能找到住宿的地方,朗许大约是习惯了,手脚麻利地捡柴、生火、架上铜盆烧水。
随后他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小刀——
被刀光一晃眼,铜铃本能的开始紧张,却不想他只是拾起脚边的树枝,坐在石头上认真地削磨。
“你在干嘛?”
她凑过去,“要我帮忙么?”
朗许笑着,无言地摇摇头,他动作很快,细长的树枝被削出尖锐的一个头,随后便将小刀收好,示意铜铃跟上。
背面是一条小溪,两丈来宽,水并不深,低头能瞧见许多游来窜去的青鱼。
“你要捉鱼?”她嗓门太大,几乎才靠近水边,那足下的鱼群便尽作鸟散。铜铃挽起袖子和裤腿打算帮忙,朗许却只将她轻推到一边。
“不要我帮?”她看不懂那些比划,于是连蒙带猜。
他微微一笑,脱了鞋一脚踩进水中。
正是深秋的天气,寒风轻袭,铜铃在边上看着都牙酸,他却好似并无知觉,淌水往前行了几步。
随着日头西沉,黑压压的溪中很难视物,再加上被她刚才那么一嗓子,估摸着已不剩多少漏网之鱼了。
朗许在原地前后环顾了一圈,半分迟疑也没有,又稳又狠地拎着树枝向下一扎。
他动手时,铜铃忽然觉得之前那番“富家子弟”的猜想不那么准确了,他似乎更像深山里久不经世的猎户,每次出手都游刃有余,几乎箭无虚发。
很快,插着三条大青鱼的枝桠从水里捞出,在夜色下溅起晶莹剔透的水珠,格外鲜活。
两人回到火堆旁,水已经烧滚,朗许三下五除二地去了内脏,丢了一条在锅中,又串了两条上火烤。
从他这一系列熟练的手法,铜铃不难看出他在这外面生活了多久……莫非是个江湖游侠?打算写本《哑巴游记》吗?
很快,窜入鼻中的香气就让她自行闭了嘴。
朗许坐在地上的时候总算把包袱随性的放在了背后,他掏出几瓶作料朝鱼身上一洒,难以描绘的鲜香美味瞬间便滚滚散开。
想不到这个哑巴瞧着五大三粗,烤鱼竟是一绝!
许是余光瞥到铜铃眼巴巴的神情,他笑了下,摇头表示还没好,却又默然地多加了些柴进去,等鱼肚子烤到焦熟了,才撕下一块先让她解解馋。
铜铃实没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当下感恩戴德地接了,朗许本想让她小心烫口,可惜说不出话,见铜铃一嘴下去瞬间吃得嗖嗖直抽凉气,忙准备好凉水递过去。
“呼……呼……吼吃。”她冲着嘴打扇,“吼吼吃……”
她讲话很实在,夸起人张口就来。朗许不由微微一笑,颔首将烤鱼在火上翻了个面。
到后来铜铃也学乖了,吃东西都是小口小口的啄。
三条鱼,两个人分,尤其朗许还是那么大的身形,铜铃总觉他会不够果腹,可他实在太安静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像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干柴被烧得哔啵作响,偶尔蹦出的火星在地上滴溜滴溜的跳跃。
星河夜幕下的火堆有几分寂寥的旅人气息,她缩在树下捧着碗喝汤,视线不时扫向朗许身后鼓囊囊的包袱,小心思蠢蠢欲动。
他尚在用晚饭,正是戒备最松懈之际,铜铃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先去瞧一瞧那罐中之物。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屁股往边上挪了挪,又挪了挪,直到挨在朗许身旁。
冷不防被她一碰,他似是不解地叼着满嘴的干粮看过来,铜铃打着哈哈,“风太大了……我避一下。”
朗许听完并不怀疑,仿佛习以为常一样,甚至还挺直了背脊,替她遮掩根本不存在的秋风。
铜铃心中闪过半瞬的歉疚,可手已经伸了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强盗还惦记着讲情义,她这份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事先估计好了包袱所在的位置,铜铃五个指头不慌不忙地,稳扎稳扎地靠近,不多时摸到了粗粝的一角,是包物巾,她继续往里探索,有干粮、刀具、针线、锅碗瓢盆、笔墨纸……砚?
杂物一应俱全,甚至有些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