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数日,联军已在润州城休整完毕。韩世忠也已彻底和土匪糙汉们打成一片。偶尔放纵一醉,发起酒疯来让鲁智深也自叹弗如。更有甚者,最后一日驻军,听闻他和九纹龙史进为着京口驰名的一个陪酒女郎大打出手,陕西土骂满天飞,两人都挂了一身彩,一先一后的给送到明教的医馆里去。
两人衣裳一脱,引来一阵江南口音的惊叹。史进身上纹的那九条龙自不必说,张牙舞爪,带着黄土高坡的粗犷随性,被明教诸人集体围观;而韩世忠赤膊现身,身上斑斑驳驳的全是狰狞的陈年旧伤,记录着多少次英勇的冲锋陷阵。这种战绩,就算是放在梁山上,也足够得上一把天罡交椅了。
大伙从来都是将官兵等同于怂蛋的,此时终于扭转了印象,对韩世忠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别提多亲热。
而潘小园作为梁山方面的军需负责人,免不得给两个人批钱买药,一边签字,一边摇头。果然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军营里现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李师师,却也并非所有人都被她迷倒。这会子倒有人栽在小家碧玉面前了。
随口问那传令的小喽啰:“争的那个美人儿是哪家的,这么讨人喜欢?”
那小喽啰哪里知道,满目憧憬地答:“听说是天香馆里的红倌儿,不仅漂亮,人还有脾气。那姑娘也会点拳脚,说武功胜过她的,才能进她的房!这不,韩大哥和史大哥就……那个,咣当、咚咚、嘿嘿……”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位红颜祸水还挺有个性,以为自己是谁,柳如是还是陈圆圆,王朝云还是梁红玉?
等等……
“那红倌人,姓……姓什么,知道么?”
小喽啰笑道:“听说是姓梁。叫啥不知道。”
潘小园一怔好久。第一反应居然是……
史大少爷命运多舛,这次估计又要失恋了。
把那小喽啰叫回来,一狠心,刷刷批了另一张单子。
“这些钱,拿去给那梁姑娘赎身,让她自己比武招亲去。要是有人开赌,给我押老韩。”
*
却并非所有人都要整装北上。李师师并未跟着大军调动,而是在明教“地陪”的陪伴下,抽空游览了姑苏城。玉芝观、寒山寺、西施馆、乌鹊河;时下正值初春时节,太湖上断桥残雪,水波不兴,黄鹂嫩柳,云轻似染,霞烂堪摘,醉人心魄。
细鹊画舫里,花桥水阁头,李师师轻叹:“若得终老于此,此生夫复何求!”
她随身带了多年积攒的金珠宝贝,样样都是稀世奇珍。随便卖掉几两几钱的分量,就足够买下苏州城里最好的园林,供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回到润州军营,大大方方地向潘小园和方金芝告辞:“往后师师便住在苏州。我只要隐姓埋名,想来也不会有太多人认得我。你们大伙闯荡江湖累了,便来苏州,师师给你们抚琴煎茶。”
活到二十七岁,终于头一次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李师师的眼中藏不住激动向往,浅笑出声。
又转眼笑问身边的第三位小娘子:“你也要随军北上了?路途辛苦,恐不是咱们寻常女人家能承受的。”
梁红玉明眸皓齿,平眉星目,虽远不及李师师的容色,却因着新婚燕尔之喜,整个人笼着一层彩霞般的光晕。一张瓜子脸温柔可亲,看似卖笑女郎的慵懒缱绻,偶尔眼中却亮出酷似孙二娘顾大嫂的神色来。
据懂行的人悄悄说,这娘子的武功造诣,也不亚于孙二娘顾大嫂。至于为什么流落教坊,没人敢乱揭她伤疤的问。
梁红玉认认真真朝李师师一个万福:“姐姐多虑。小妹原也是军户出身,吃苦惯了。”
她是京口教坊人物,东京李师师名满天下,对她来说,就相当于一位资深前辈、职业榜样。因此即便现在脱了籍,见到李师师真人,仍然尊敬有加。
方金芝在江南的声望摆在这儿,梁红玉自然也不敢轻慢。又知旁边这位潘六娘是出钱赎了她的,便也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潘小园十分不好意思。
她可不敢说,因着开赌时押了老韩,已经把梁娘子的身价全都赢回来了,自己也没亏。
而且更让她过意不去的是,韩世忠对她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原本不屑一顾,现在却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见了她十分客气,笑眯眯的嘘寒问暖。
“大妹子,冷不?”
“大妹子,走得动不?”
……
潘小园唏嘘万分。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后不用拿假铜钱忽悠他了。
*
几位小娘子以茶代酒,分别于北固山下。潘小园眼眶微湿,心中盼望,但愿这分别只是暂时的。
却还有人赶过来跟李师师道别。燕青一身戎装,容颜齐整,眼中失魂落魄的,进来施礼,直接问:“你……你要留下?”
潘小园跟方金芝对望一眼,同时朝左右退后两步,跟这人隔开两臂距离,表示不待见他。梁红玉不明白这几个人之间的恩怨,跟着回避了。
李师师看一眼燕青,轻轻一笑:“我一介弱女子,如何能随大军跋涉,岂非拖累你们?苏州眼下是明教地盘,我在此处做个顺民,也算是和大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没生翅膀,到时你们从边关凯旋,何愁寻不到我?”
燕青垂首不语。若是坚持要留下来追随在她身边,岂不是被她看扁了。况且,旁边那两位不见得能饶他。
低声说:“那么小乙……期待与娘子重逢的一天。”
李师师微笑,亲手捧出几盏茶。
“我也等你归来便是——最好是跟方、潘两位一起,咱们几位老友叙旧畅谈,方为佳话呢。”
燕青一怔。这话里的意思他如何听不出来:等到潘六娘和方金芝彻底原谅你了,再来见我。
潘小园后知后觉地明白李师师的意思,心里头嗤笑一声。本来燕青已经在行动上立了不少功,弥补了之前的背叛,在梁山的军功簿上,也把他记为“将功折过”;但人心真情如何能拿来买卖交易。让他背后捅了那么一大刀,纵然愈了,还有疤不是?
这会子更是顺着李师师的意思,见燕青向自己看过来,眉毛一挑,没给他好脸色。
想要原谅,没那么容易。
燕青再转头看方金芝,目光同样是冷冰冰一根刺,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
只得苦笑作揖:“便依娘子吩咐。但求娘子保佑小乙少病少灾,莫要糊里糊涂让人杀了,尽量活得长些。”
这话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他愿意用这辈子的时间来完成李师师的要求。但同时也轻轻提点一句,此去危险,fēng • bō险恶,说不定便是把性命交待在北方。今日的分别,难免不是永别。
李师师被他轻轻一刺,终于觉得对他有些太苛刻了,心中过意不去,笑着安慰一句:“燕大哥文武双全,机敏聪慧,如何不会洪福齐天——好,好,师师每日祝祷,求上天佑你遇事化险为夷,一路平安。”
燕青这才稍微展颜,慢慢将茶喝了,茶盏轻轻还回去。
“小乙如何敢劳动娘子玉口尊言。今日这盏茶滋味无匹,日后怕是饮不进别家的了。但求娘子若有新朋,勿忘旧友,小乙用过的这个盏子,给我多留几日。扫雪烹茗之时,莫要嫌它污沓了。”
你要交往别人,敬请随意。但我从此为你守身如玉,你的心里,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