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的新年号,是司天监的一群饱学之士翻遍典籍决定的,取重建秩序、安定富足之意。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历史的轨迹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潘小园坐在一顶两人小轿里,摇摇晃晃的抬进一座高宅大院。整个都城已经被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街上巡逻的兵卒公人多了一倍,其中多半都是有联军背景的。再听不见流氓无赖的嬉笑怒骂,小摊小贩也少了许多,整个城市显得井然有序的安静。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政权交迭,新皇即位——国家还姓宋,官家还姓赵,只要没加税到自己头上,老百姓哪管那么多。不过是费心多记一个年号而已。
进了门,往里走了三进,听到潺潺水声,啾啾鸟鸣,听着轿夫的脚步声从沙沙的泥土路走上了笃笃的青石砖,这才微微一晃,把她放下地来。
轿帘一掀,只听外面齐声唤道:“恭迎夫人!”
潘小园吓一大跳,差点躲回轿子里去。壮着胆子下来,才发现迎在外面的是谁:四个小厮,四个丫环,都是模样齐整的十六七岁年纪,齐齐朝她行礼。
她赶紧没出息地制止了:“免了免了,起来起来。”
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亭台楼阁、园林古树,明明外面是东京城的闹市,里面却是别样的幽静素雅。她平生游览过的最奢华的大户人家宅子,也不过阳谷县的西门庆家;而阳谷县的西门庆家,和此刻所处的这个府院相比,也就相当于一个茅房的规格。
土包子似的来回看。好在武松马上从内堂出来了,唤她:“六娘。”
她看到救命稻草,笑嘻嘻的朝他跑过去。后面几个丫鬟追在她后面,两个扶胳膊,两个提裙角,连声叫道:“夫人小心!别绊着!”
武松不耐烦挥挥手,“不是说了么!用不着你们服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厮丫环摸不清这人脾气,一个个讪讪退了下去。
潘小园仍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这府邸,是你的了?”
武松纠正:“咱们的。”顿了顿,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终于忍不住一笑,“你现在是诰命夫人了,走路慢点儿。”
其实真正按命妇等级算起来,她现在也远远达不到“一品夫人”的地位。但武松弄不清楚,下人拼命巴结,于是一口一个“夫人”,旨在讨她欢心。
她无言以对,没底气再问一句:“那个,二哥,你现在封的是什么官来着,我……我又忘了。”
武松失笑道:“这都能忘。”
“你再说一遍嘛!”
“好,你听好了:侍卫亲步军……亲军步军……都……都……兼兵马……”
他说着说着,笑容也慢慢凝固了,挠挠头,再捋一遍舌头:“侍卫步军亲军……亲军步军指挥……不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兼兵马……”
潘小园笑得肚子疼,忍不住刮一刮他的脸:“还说我呢!谁没出息?谁没出息?”
武松讪讪住口,挽住她手:“走,去里面瞧瞧。”
角落里,一干小厮丫环立正站好,眼珠子随着新主人动,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连自己的官名都记不全!这官怎么当的!
然而不敢露出丝毫异状。都听说这位武松大爷曾是shā • rén不眨眼的贼寇,要是惹恼了他,难保不会被抽筋剥皮。
武松眼下正式的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燕山府兵马元帅,是新君赵楷亲口授予的——其实他才懒得当官,但周围的智囊文人一个劲儿的劝说,说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取得兵权,给联军发粮发饷,以后调动作战,也会方便许多。
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寻常士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从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余领头的好汉们也被“事急从权”,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军职。没什么繁琐的仪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拿到了手里。
吴用等文化人则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御史”、“朝奉大夫”,比当初招安授予的品级还高了些。岳飞则直接成了神武右副军统制,兵权实实在在的握进了手里。
岳飞并没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职权办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扩大,起了个小祠堂,跟新君讨了个封号。不少江湖豪杰此时才知晓周老先生的葬身之处,纷纷过去祭拜烧香,祈祷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进、战无不胜。
至于方貌所带的明教军队,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赏的——可又不能算作叛军。这个难不倒一干智囊。商讨之下,决定额外创立一个新番号“承义军”,授予dú • lì的民间武装团体,下设光明、威边、广节、淳安、归思五营,名义上dú • lì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粮饷。同时赦免了方腊此前自立为王的“罪过”。
用吴用的话说,这叫做“削足适履”,没有法令便创造法令,没有先例,便自己做这第一个先例。
方貌十分满意,连夜向江南派了鸽子,说明了情况。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风,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尸位素餐的卖国。王黼、童贯、李邦彦、张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职查办,杀的杀,关的关,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其中童贯被拉进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围追堵截,扔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臭鱼烂虾,有烂菜叶子,有破鞋烂衣,甚至还有一块带血的“陈妈妈”布,还有板砖——被护卫公人及时打下来了;等童贯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死状态了。
而李邦彦在囚车里一露面,大伙知道扔臭鱼烂虾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冲上来往囚车里扔了一串点了引线的鞭炮,引发了小范围骚乱。李邦彦被炸得鲜血淋漓,哀号过市。事后开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坏分子,可一干公人格外发挥了往日的怠惰之风,这个装病那个推诿,那扔鞭炮的始终没被捉拿归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变了投降的态度,雷厉风行的表态:太原、中山、河间、乃至燕云十六州,都是大宋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于什么“割地赔款”,见鬼去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民间一片欢腾。终于没有凶恶官兵挨家挨户的“查税”了!
于是赵佶被迅速忘掉,整个朝政气象一新。不少人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答应重新出仕。
至于眼前这座府邸,是原来那位倒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私产。zhèng • biàn之初,这人曾经带兵反抗过一阵子,随即众好汉发现,以他的武功,连萧让萧秀才都打不过。于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进大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给了武松。两人巡视了一番“新家”,从外院一直看到内宅,互相瞧一眼,同时评价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奔波了这么些年,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草莽命了。看着这宅子里的各样奢遮财物——金丝楠木桌椅、成堆的织金锦缎、满墙的名人字画、金银漆锡茶酒器皿——脑子里总浮现出“民脂民膏”四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让她卖了换成钱,自然是毫无心理压力;可若是让她日常使用,总觉得用一天就得折寿一天。
怯生生提议:“咱们能住回……嗯,点心铺旁边那个小院子吗?那里其实不错……”
武松轻松笑道:“我也觉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坦。但这宅子里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么的,需要花时间清理审阅,也只能在这儿先耽一阵。况且这里地方大,把兄弟们聚起来开会,也宽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放心的:“吴军师他们封的官儿,虽然只是事急从权,但……会不会……嗯,太大了些?”
用不着她提醒吴用的狡猾。自信答道:“无妨。赵明诚跟我说了,这些分封的职位都只有一部分的实权。还有以前的朝中大员,靠谱的都留在朝里,也不会容他们得意过甚。况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拥立郓王的‘叛党’,他们也不能肆意妄为。总之,这叫——嗯,相互制约。”
武松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门道的。这些“相互制约”的弯弯绕,也是朝廷和联军中无数智慧的大脑所策划出的最佳方案。“聚义司”里的那些经验丰富的统战工作者尤其功不可没。
再问一句:“那、那个郓王赵楷,他肯一直当那个汉献帝?”
武松神色暗了一暗,静默片刻,才慢慢说:“吴用、吕师囊,还有几个朝中大员都已秘密商量过了。如果以后时局好转,新君若不听话,那么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还政于嫡,连带着一干拥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随时可以清算。前太子赵桓现有一子赵谌,年方五六岁,还算机灵,正好可以培养。”
她听得有些心惊胆战。赵楷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毕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长孙,这样谁都不会挑出错来——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制,有的是时间可以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