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知道该从何说起,恭恭敬敬立着,不慌不忙道:“娘子是想知道,这三十万常胜军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当日郭药师率常胜军弃辽降宋,被官家倚重信赖,指定驻守幽州。闻道金军南侵,他却不战而降,弃城而走……”
潘小园点头,又将岳飞心疼了一刻,直接问:“那个郭药师呢?”
“当然是跑去投降大金国了。路上碰到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前来投靠。他本来置之不理,但……”
知道这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便是史文恭自己了。忙问:“但怎么样?”
史文恭讥讽一笑:“但一听说我曾在大金国侍奉数年,熟知金廷内情,态度当即大变,留我做了军前参谋,事事倚仗。这人昏庸无能,人品卑劣,只是托了时局之福,能混到常胜军头子实属运气,底下的人对他也并不敬服。没过十天半月,就让我慢慢的架空出去。等他遇到兀术四太子,前去表忠投靠的时候,常胜军基本上只认我,不认他了。”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叙述出来,听得她倒吸一口气,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忌惮。郭药师可谓养虎遗患,事后一定追悔莫及。
“这一切,还要多谢娘子留在润州的那一张小纸条。若不是娘子报讯‘幽州告急’,我也不会那么快想到拔足北上,说不定还滞留江南,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说毕,风度翩翩的一笑,朝她躬身一揖。
她心里一跳。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留那张纸条了。
“然后呢?”
史文恭冷笑:“三朝元老投降的贼,留着有何用处?没几日,我便寻个由头,撺掇四太子把郭药师杀了,我两人接管了常胜军,严加约束训练,娘子看看现在,我军军容军纪如何?”
她冷冷答道:“卓尔不凡,旷世无匹。”
“娘子语带讥诮,小人能听出来……”
她一拍石凳,猛地站起来。
“所以你们的第一步棋,是背后捅刀,围打幽州,杀我梁山将士?杨制使逃回京城的时候,身后还咬着几百追兵!你敢说不是斩尽杀绝之意!”
史文恭目光微有闪烁:“娘子休要动怒,若伤了身子,小人罪无可赦……听我解释……”
“说!”
看来他未必跟孕妇打过交道,见她一怒,立刻收敛,陪着小心,摘取措辞:“要养三十万大军,粮草是个问题,我们总得有个后方才是,否则尽皆饿死,对不对?幽州眼下是燕云第一富庶之地,我有意谈判说降,奈何好话说尽,你们那些守将依然不肯拱手相让城池,小人只能诉诸武力。这也是为了自身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不求娘子宽恕,但求理解。”
她咬牙。无耻之举让他说得冠冕堂皇,以为她是圣母么?
“呼延灼老将军,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史文恭微微垂首,“小人是不愿和梁山再结仇的。呼延灼年纪老迈,与四太子交手落败,败走回城时马陷吊桥,落马重伤,最终不治。已按照将官之礼,葬在西山山前灵秀之地了。其余几位好汉,寡不敌众,尽被我军所擒。四太子想要杀了完事,是我劝谏,一直留着性命,眼下监禁军中,都无大碍。”
饶是他斟酌语气,不敢惹怒她太甚,潘小园也听得浑身发冷,半天才回复清明,拳头攥得骨节痛。
忽然想到一事:“所以……太原府告急、黄河决口的消息……”
史文恭连忙笑道:“我只是派人将这消息加速传回南方而已。下令决口黄河的可不是我,决定出兵救援的也不是我,娘子莫要怪错了人。”
她简直出离愤怒,狠狠咬着嘴唇,“好,好,都是我们痴傻蠢笨,为了救什么黄河,轻率派出主力,好让你们来捡漏!”
史文恭正色道:“救援黄河是千古义举,何来蠢笨之说?我只恨鞭长莫及,若是当时我身在河东,也是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决堤的。”
吹牛皮不上税。一番话轻描淡写,最可恨之处还不在于他的所作所为,而在于,他所做的一切,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联军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即使能随时看到他的行止举动,在东京分拨夺权之际,直到黄河告急,始终分不开身来阻止他一分一毫。
见她蹙眉凝思,又忍不住含笑评论一句:“若武松对此无动于衷,小人倒会为娘子不值了。”
这时候还敢提武松,简直是慷他人之慨,吹牛皮不上税,站着说话不腰疼。敏感地又察觉到他话里有挑拨的意思:是说武松眼里只有国家,宁肯置她的安危于不顾了?
想到几位梁山好汉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忍住愤怒,咬牙道:“好,好,已发生的事就不论了。眼见为实,你说我们几位梁山兄弟并无大碍,我得亲眼见到,才能相信。”
史文恭微微颔首:“娘子恕罪。小人在军中虽居高位,却也非一手遮天。待我……”
彻底火了,提高声音,喝问:“那你叫我如何信你!”
“娘子噤声!”
气得忘形,竟而忘了低调。赶紧住口,气鼓鼓看着他。
远处火把微明,说话声引来一个巡逻的兵卒,簌簌拨开草木,喝道:“谁在夜间乱跑?”
史文恭不慌不忙,做个手势,示意她坐回阴影里去。自己抖抖衣襟,信步踏出,“怎么了?”
那巡逻兵卒见了他,佩刀挂回去,躬身行个礼。
“见过参谋。眼下已是深夜,不知参谋在此有何要事?还请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四太子还有召呢。”
看来并非史文恭亲信。也说明常胜军中军纪严明,就算是高层上级,也免不得军规约束。
簌簌风鸣,草木摇曳。史文恭笑道:“这几天甚为燥热,我夜不能眠,来散个步。”
话音未落,因着身着单衣,打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