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一刻,好半天才意识到什么,蓦然间转身抱住,又笑又叫:“二哥!”
武松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常胜军营地的,其实他那风尘仆仆的模样已给出了答案:双眼下面隐约青黑,漆黑的头发散乱带尘,被一条碎布随意束在脑后,眼看又有散落的态势。战袍上因积雪而半湿,袍底溅了无数泥污。腰腹间的衣料破损数处,显然是被擦身而过的箭枝划破的。裤脚破碎,皮靴带血,平日腰间两把刀只剩下一把,另一把想必是砍缺了口,丢掉了。
潘小园心疼地抚着他脸上手上的细碎划伤,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你怎么……怎么……”
武松任她抓着手,却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表露。仿佛是被大风偶然吹到此处的。只有嘴角偶尔微微一扬,藏不住内心的得意。
安抚看她一眼,声音沉稳,镇定向旁边众契丹将官分派:“我军在兴仁府大捷,马上可以前来增援。我先来报个讯——这里留一百人便好,其余的,去杀你们该杀的人。”
常胜军中纵然有不待见武松的,也都知道他的本事。潘夫人在他身边绝对安全。
立刻齐声说道:“得令!”
潘小园抿嘴又笑,贪婪地看他,笑着埋怨:“你——您怎的就一个人来了!不怕危险么!你那边战况怎么样!你怎知道我在这里?你们是怎么大捷的?来的路上危险不危——”
一口气问个不停,武松才懒得答,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堵回了后面的一连串。
简略地解释:“京城里兵部送来的战报,说你带人上前线了,昨天刚得知的信。”
这句话是板着脸说的,语气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末了凝视她一刻,给她围拢黑皮袍的领子,淡淡道:“也不告诉我。你倒不怕出事。”
她自知理亏,缩缩身子,赔笑道:“我、我实在是担心常胜军……来不及跟你商量……不敢打乱你那边的计划……你瞧现在不是、不是也没太危险……”
武松却哈哈一笑,面容如同春水乍融,一下子把她照得暖了。
“做得好!就该如此!”
轻轻将她抱起来,大步出帐,去解马缰。他带了三匹马一路倒换,眼下马儿个个精疲力竭,无精打采,见武松就躲。
她笑起来,又听他低声说:“但你也应该提前告诉我!让我瞎担心!”
她嘻嘻一笑,反手抱住他腰,便听“嘶“的一声没忍住。她大惊失色,拨开破碎的软甲,只见一片血肉模糊。
立刻心疼得出泪:“你……”
“没事,没伤几处,不疼。”
她可不信。他一路快马加鞭的穿越封锁线,不受伤才怪!
“还有哪里,我、我先帮你包扎……”
“来不及。我送你回京安置,不能老在前线待着。”
她抽抽噎噎的点头。不知怎的,甚至昨日面对金兵铁骑之时,都能做到情绪稳定,不慌不忙;现在一见了她家武二哥,心底的脆弱放心大胆的溜了出来,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被他抱进马车,稳稳的拉住把手,才想起来问:“你、你那边的军队……没了你,会不会……”
武松明白她的意思,忽然有些难为情,挽住缰绳,笑笑:“所以只我一人来了,但你别怕,就算撞上敌人,也没人伤得到你。”
这时候再不亲自保护自己老婆孩子,简直算不上男人了。已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得知她生死未卜,自己却无力奔赴救援,心中担忧得几近绞痛,不止一次,难过得彻夜无眠。
但国家和百姓同样要紧,怎能就此丢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傻办法:将军队已交予其他兄弟带领,战法阵型都布置好,然后单独溜号,闯关斩将,冒上几十倍的生命危险,以个人的名义,前来保护自己的家人。
既跟她承诺过,“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再陷入危险”,眼下正是兑现的时刻。
大型战争的成败,主将能力固然要紧,更多靠的是集体间的纪律和配合。少了他一个能打架的,并非什么太大的损失——像他这么能打的,还有好多个呢!
一面说,一面觉得身上的血渗出衣裳。胡乱用腰带塞住,免得她看见。
果断命令身周护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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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胜军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复仇之心高涨,又没了后顾之忧,很快将阵地里的金兵冲散四方。有些散兵游勇冲撞到武松身边,都让他指挥部下轻松消灭。潘小园在车里抱着肚子,只听得忽而人声大噪,忽而兵戈交鸣,忽而复归寂静,只剩下鸟鸣松涛。
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总觉得有武松在身边,可比身边围着千军万马还安全。偷偷撩起帘子,只见他在远处昂然矗立,刀光盘旋成风雷闪电,不时大喝一声,将胆敢靠近她车马的敌兵放倒在地。
人数寥寥,然而胜在机动灵活。大多女真散兵见到家眷车队,本以为是软柿子,却不料撞上了煞神。见识到武松以一敌百的威武神力,斗志早无,没几回合就哀告投降。武松令缴了刀械捆起来。没多久,车队后面垂头丧气的一串俘虏,比宋方人数还要多好几倍。
潘小园看得心里砰砰跳,直到他满身血污的回到自己身边,喝令车夫:“继续!”
到了山岭小路,车子颠簸不已,干脆将她抱在怀里,稳稳奔跑,如履平地。到得晚间,终于撤至一个驻了宋兵的小寨栅。沾满泥污的衣裳换下来,染血的身躯用冷水胡乱擦一擦,做一锅热羹,把她抱到篝火边,面孔中还镌刻着紧张严肃,声音已经柔了下来:“还好?”
潘小园接过一碗羹,见武松只着单衣、发髻凌乱的样儿,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当年和他一同逃出阳谷县的光景。彼时同样是凌乱不堪,两人同样是身无长物,同样是热热的一碗羹,却像是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了。
……
半夜,被刀枪马嘶的声音惊起来。团团火把围住了寨栅,火光下人影幢幢,马蹄刨地,足有千万人之众。
武松一跃而起,抄起刀奔向寨门,待要喝问,成群的军士里拨出来一个黑脑袋,笑道:“原来是你小子在这儿!快给洒家铺床,刚打了个大胜仗,累死洒家了!”
潘小园第二个出来,一看之下,乐得要晕过去。鲁智深在外征战许久,想是十分辛苦,连剃头都没工夫,出发前一个光脑门,此时已经长成板寸了,颇有些刑满释放人员的气场。
刚要叫一声“师父”,鲁智深往回一蹿八尺,赶紧离她远远的。
林冲稳步而出,一杆铁枪的红缨已经被磨得光秃秃,朗声喊道:“开德府、兴仁府俱已安全了,完颜宗望被我军重伤,据传不治而死,另有俘虏两万,正要去京城报捷献俘的!”
远处一匹战马长嘶,琼英英姿飒爽的驰来,一身铁甲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光。
在马背上就开始乐:“嫂子!你怎的也出来了!难不成你也跟俺们似的,出来shā • rén了?咦?……”
突然瞧见张清拄着个拐,不知何时在寨子里冒头,不由得皱眉。
“你不是在京城里养伤么!怎么也出来了!”
张清看她一眼,扔掉拐,慢慢坐在地上。
“伤得,挺重,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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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凯旋的部队汇合一处,带着伤员和俘虏,熹微的晨光下,向东京城进发。
路上接到时迁扔下来的一张纸:金国上京城突然传来消息,四太子兀术逃出宋境,避开战区,一路顺畅到达了上京,聚集残余心腹,没费多大力气就发动了一场小zhèng • biàn,攫取了上京宫城,杀了留守的皇后和皇子,并且得到了一小半女真贵族的支持拥戴。眼下上京城里戒备森严,冲突不断,日日流血。留守的完颜亶之母蒲察氏侥幸逃走藏匿,急派人南下报急,请求大部队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