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数年,幽州城简直非复吴下阿蒙。
几乎看不出连年战乱的痕迹。市井繁华有序,街上行人走得贼快,似乎每人都有几百贯的生意等在前头。经过集市街,空场里路上乱糟糟的赶着猪羊鸡鹅,一个小贩追着鸭子跑,两条黑白狗腆着肚皮睡在路当中,旁边瓦子里说书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阵阵哄笑。
岳飞将自己的枣红马寄在城外马厩,杂在行人当中走了一阵,低头看自己一身羊皮袍,再摸摸唇边没修的胡须,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不由得感慨:“大市镇就是不一样啊。”
旁边一声小小的嗤笑:“真是蛮荒地界待久了,看幽州都看出‘凤阁龙楼连霄汉’了。回头你回东京城述职,还不得闪瞎眼。”
岳飞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京城繁盛之景,笑道:“师姐取笑。”
武松一边挽着一个,大步便迈:“今儿给岳兄弟接风洗尘,我老早就派人送信,邀来不少老兄弟,定在城里镇北楼,大伙一醉方休。”
几年不见,岳飞觉得武松大哥简直越活越年轻。脸上是添了不少风尘之色,然而眉头舒展,眼目清澈,比起当年打仗时那副忧国忧民的德性,多了三分洒脱快活。
也难怪。当年战事完毕,京城上下狂欢之时,据说皇帝召见,要给他升官封赏。那传旨的尚在絮絮叨叨,他朝皇帝作了个大揖,当场把官印撂在朝堂上,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一堆合不拢嘴的老臣,连称罪过罪过。
连带着赵楷一脸蒙圈,拿起手头的“约法”册子翻一翻,小声说:“这不合法啊……”
武松倒是以江湖布衣的身份参与过战后经济军事建设,但岳飞总觉得,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小潘姐姐游山玩水了,顺便路见不平,揍揍恶霸豪强,江湖威望到顶了还不厌其烦的刷。要不是师姐放不下她京城里的那些事业——或者说钱——得时不常的回来视察一番,说不定能一直玩到西方拂菻国去。
所以眼下能亲临幽州城给他接风,实在是非常难得,岳飞踅摸着该如何感谢他们,却发现自己要钱没钱,要物没物。巨额国债债券早还给师姐了,利息每年派人送给她,却经常是让她以压岁钱的名义,两三倍的送回来。这点钱一般让岳飞用来打造弓箭刀枪,分发给自己的部队了,自己能做身新衣裳就算过节。
相比之下,岳飞这几年献身边疆,睡营帐的时间比睡床铺多,吃冷肉的次数比喝热汤多。从理论上讲,宋金尚且属于交战状态,然而金国内耗之下,完全无力南攻,最多也就是几百散骑跨过边疆骚扰掳掠。岳飞主动请缨,镇守燕云北部防线,一次次将金兵打回林海雪原,有一次甚至差点攻破黄龙府。每一次金国派使者前来道歉求和,过不多日,便能等来一道官阶军衔的升赏。
百姓得享太平,交口称赞,管他叫岳爷爷,给他建生祠,每次他经过热闹之处,总有人扶老携幼出来围观,多半会吓一跳的幻灭:“咋这么年轻呢!”
岳飞到底有些难为情,这几年便多驻军营,少凑热闹。风刀霜剑,肌肤粗糙了不少,身上多添伤痕,指甲磨得短秃,人也变得更加健壮厚实。京城大内里的文臣们拿他当榜样,说他驻边如何辛苦,如何鞠躬尽瘁,应当如何表彰——他却觉得,自己过得快活,不比武松差。
今日终于因事回到幽州,一路低调,又有武松挡着,难得的没撞见围观群众。然而还是有疑问:“那个、别冷落了我的小、外甥……”
这俩人的娃是不是用不着人照顾,插土里就能发芽的?
潘小园忍不住笑:“正好,带你去看个地方。”
七绕八拐,拐进府衙对街城隍庙旁边的一个小院子。一进门,岳飞吓一大跳,不自觉将手往腰间摸,然后才想起来没带刀。
一白一黑一黄,至少三只猫抓着他裤腿。墙边阳光下睡着一只花的,见了他一睁眼,复又睡去。开满繁花的梨树底下还有一只橘色的,高冷地瞅着进门的三位来客,自顾自舔爪子。
再一转头,一条大花狗已扑到武松身上了,大约是嗅到他怀里藏的肉干,使劲往上拱。奈何身高不足,就是够不到,急得直喘气。武松哈哈一笑,肉干从怀里掏出来,丢进那花狗嘴里。
潘小园赶紧说:“别怕,这……”
忽然走廊后方扑出来个人影,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穿着绿袄子的三四岁娃,逮着那只橘猫就满世界追,一边含混不清的嚷嚷:“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马上又跑出来一个红衣裳姑娘,从背后一把将那娃娃抱起来,转身放到走廊里头,一面温声斥道:“潇潇!怎么又那么不乖呢!”
看动作干脆伶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显然做得熟练了。
走廊后面欢声笑语,全是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那姑娘朝来客们快速几个万福,脸都没看清楚,忙不迭的又跑回去了,隐约听着她喊:“阿呆阿瑾,别淘气!玩具要分享…………”
岳飞隐约明白这里是哪儿了。试探着问:“慈……慈幼局?”
慈幼局是过去朝廷设立的慈善机构,由官方出钱聘用保姆ru娘,抚养弃婴长大,并接受无子女家庭的领养。作为十分烧钱的德政,只是在蔡京时期推行了几年,只在东京等大城市有试点。
潘小园却摇头,笑道:“不完全是。现在人们管它叫居养院。你看这满院的猫儿,都是雇人收容的流浪猫,可以让人领回家养。燕云地方战乱多年,死人太多,有了猫,鼠患就少,瘟疫便不容易传播。还有那里头的孩子,不一定都是弃婴,也有因战乱和家人失散的,也有家人戍边远离的,都可以送来抚养。不仅官府出钱,也可以让大户人家出资,定点帮扶。还聘了个塾师,大点的孩子可以直接在这儿开蒙。”
指着门口的一块名流题字大牌匾“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笑道:“还有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福田院’,在城里另一边,里头百来个孤寡老人呢。”
岳飞听得新鲜。不用说,肯定是师姐的主意。他在外面只管打仗,确实极少想到百姓的生产生活恢复问题。
东京城里的“居养院”已经成规模了。总负责人孙雪娥。她已接连生了三四个娃,自己照顾不过来,正好扔进官办“托儿所”,连带着手底下一百来个孩子,每天忙得团团转,她自己倒乐在其中——毕竟是个小头脑,手底下有二十来个人使唤呢。
而燕云地区过去战乱频繁,无托幼儿成群,各民族都有,幽州“居养院”迅速站稳脚跟,现已有三二十雇工,绝大多数是女子。战争年代过后,北方壮丁减员不少,很多妇女便走出家门养家糊口,民风渐改,相比战前,“未婚良家抛头露面”已算不上丢人。
潘小园正得意介绍,迎面来了个老婆婆,提着两篮子小孩脏衣裳,见了岳飞不认得,只当是来参观的,笑道:“官人是要领养孩儿么?走廊往里右拐办手续。”
岳飞脸红道:“我不是……”
潘小园拉他:“走走,进去看看你小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