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不轻不重的三声,听得出来敲门的人很有礼貌。
沈梵梵声音一滞,伸出一只爪子拽住被角掀开了一点,露出一只眼睛往门的方向看去。
陆沁抬眸扫了沈梵梵一眼,而后放下平板,起身向门口走去。
看着陆沁搭在门把上的手,沈梵梵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连忙又重新拉上了被子,压严严实实地遮住脸。
陆沁握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开了。
看到门外的纪曜,陆沁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不自然地笑了笑,柔声道:“阿曜,是你啊。”
也许是潜意识并不想让沈梵梵见到纪曜,于是陆沁立在门口没动,态度不算热情,看起来并没有打算让纪曜进去。
纪曜点点头,仰着头坦然地看着陆沁,面带微笑,温润有礼,“陆姨,晚上好。”
外面的声音躲在被子里的沈梵梵听得并不真切,但她能听出那是纪曜的声音。
她心上一喜,下意识想掀开被子,但又马上压下这个念头,反而背过身,把被子压得更紧了几分,放轻了呼吸,竖着耳朵听被子外面的动静。
……
见陆沁没动,纪曜错开视线往病房里扫了一眼,而后继续笑着看向陆沁,“陆姨,我来看看梵梵,她醒了吗?”
陆沁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梵梵刚醒。”
平心而论,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无论是家世、能力还是品性,都几乎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只除了他的腿。
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也是致命的、让人没办法忽视的弱点。
而这个弱点,足以掩盖他所有的完美。
无论他表现得再好,都不会让人满意,只会让人惋惜。
想到这儿,陆沁收回视线,在心中低低得叹了口气,“阿曜,你进来……”
“妈,不要!”
陆沁的话还未说完,病房里就传来了沈梵梵的尖叫声:“妈,你不要让纪大哥进来,我太丑了,现在还不想见人。”
在没看到自己的脸之前,沈梵梵最想见到了人是纪曜,但是在看到自己的脸之后,纪曜就变成了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可偏偏,纪曜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沈梵梵简直欲哭无泪,只得装缩头乌龟,最起码要把惨不忍睹的脸藏起来。
她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闷闷的,但听起来很有活力。
纪曜偏过头,越过陆沁往病床上看了一眼,看到床中间不停扭动的那坨白色,心中那些阴晦的情绪被扫开了一点,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小姑娘并没有被今天的事吓到。
陆沁回头看了眼自己没心没肺的女儿,无奈地摇摇头,往旁边让了一步,让纪曜进来。
可纪曜才刚移进门,沈梵梵的惨叫声更大了,她翻了个身,趴跪在床上,把屁股抬得高高地,头埋进枕头里,激动地拍着床面:
“纪大哥,你不要进来,我今天是不会出来的。”
“你就算进来,我也不会和你说话!”
陆沁:“……”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纪曜一眼,一大步踏出去,作势要去掀沈梵梵的被子。
纪曜忙伸手拦住了,他仰头对陆沁笑笑,“陆姨,我能单独和梵梵说两句吗?”
“可是可以,但是……”陆沁有些为难,但也没为难太久,因为沈梵梵太激动了。
“不要,不要。”沈梵梵梵蹬着腿,死命往枕头里钻,屁股一拱一拱的,像一条使劲想卧沙躲起来的螃蟹。
“纪大哥,我现在不要和你说话。”
“算了。”纪曜只得放弃,“梵梵,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
“嗯嗯嗯。”沈梵梵连连点头,安静了几秒,而后又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纪大哥,下次是明天吗?”
“我明天就没事了,你明天可以来看我。”
脸上的红肿当然不会好得那么快,但她明天可以带口罩。
很多时候,“下次再来”这种话就像分开前的“再见”一样,就只是一种带着礼数的礼貌而已,代表一段话或者一段相遇的结束,但沈梵梵显然很当真。
“这孩子!”陆沁又朝床上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身,伸手指了指门外,“阿曜,她就这样,你别在意,阿姨送你出去。”
“那就麻烦了。”
猜到了陆沁是有话对自己说,纪曜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他转过轮椅,缓缓离开了病房,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却越收越紧。
出了病房,陆沁反手关上了门,站在纪曜身后,自然地抬起手,放在了轮椅背上,微微使力推着纪曜往前走。
陆沁并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想顺手帮一下晚辈,但却不知道,纪曜最不喜欢别人帮他推轮椅。
在陆沁把手搭上来的一瞬间,他僵了一下,脊背挺得笔直。
可陆沁是长辈,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病房外的走廊很长,惨白的墙一尘不染,头顶的灯大亮,染上了几分昏黄的天光,无端有些压抑,看得人心慌。
这样的场景纪曜很熟悉,虽然有很久没有见过,但在医院的那两年,他经常看到。
走廊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轮椅在地上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很清晰,纪曜目视前方,思绪有越飘越远。
他其实很早就被准许出院,但他却不愿意。
因为那时的他觉得,只有在病人占了大多数的医院里,他才是一个正常人,他喜欢医院的新生和死别,喜欢看着行走匆匆的人或哭或笑。
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小世界,所有悲欢都被放大,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有着不完整的灵魂,或者身躯。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乘坐电梯下楼去医院前面的公园,出电梯时,隔壁的电梯也刚好被打开,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医生推着一张病床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轮椅的体积不小,刚好挡在病床前。
走在最旁边的护士又慌又急,看也没看,有些不耐烦地伸手一推,将纪曜的轮椅用力推开,嘴里连声囔囔着:“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声音越来越远,人走远了。
护士那一下推得太用力,轮椅被推得撞在旁边的墙上,发出“嘭”得一声巨响,恰好压住了纪曜的手。
一瞬间,疼得麻木,纪曜没动,任由手夹在轮椅金属的零件和冰冷的墙上。
他的头被压得很低,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有路人看到这一幕,嘴里说了几句,然后上前,“先生,请问需要帮忙吗?”
纪曜头都没抬,对于他人的善意,他的声音冷漠,静如死水:“不用。”
那人也没坚持,说了一句“那你小心一点”,而后转身走了。
医院的大厅很大,而电梯正对着大厅,纪曜能感觉到有很多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像冰冷的利箭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对丑陋的人来说,过于关注是一种残忍,对纪曜来说,也是一样的。
所有狼狈暴露在大庭广众,骄傲的外衣和强撑的坚强被撕裂,那瞬间,纪曜觉得自己像是脱光了衣服站在人前,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