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壁堡的议事厅连着几日灯火通明,众人争辩不休,美酒满了又干,干了又满,加利文恨不得用耳朵喝酒,只求片刻宁静,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亚历克经常想往森林跑的心情了。
人们就像一群刚孵下的小鸡叽叽喳喳叫着,每只都急着分一杯羹,几个圣道师联合要求取缔所有渎神的异教行为,重新肃正萨夏城的风气;霍尔卓格辖下的封臣和诸侯们在这次胜仗尝到甜头,自然不可能让圣堂的势力再度起来。
另外还有几个满身铜臭的名誉贵族赶来添火加柴,请求降低赋税,弥补商会在这次封城封河的损失,他们说词有理有据;萨夏作为峻丽河三大城之一,位临两座古老的河道:白石大道和玫瑰大道,供养着峻丽河下流的无数小国和村镇。
主位上,年轻的公爵带着温和有礼的微笑,似乎在倾听每个人的意见,甚至经常插上几句,更加热络讨论,但加利文怀疑他根本是在搧风点火,并且乐在其中。
这位萨夏的新主人有着过于年轻的笑容和澄澈的眼眸,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丝烦恼,彷佛只是在参加一场热闹的宴会。
其实绯壁堡的议事厅豪奢不输宴会厅,这里的壁炉的火烧出温暖的鹅黄,金银铜的壁饰都被打磨得闪闪发亮,身穿貂皮宝袍的宾客们也舒舒服服地坐在羊皮做成的橡木椅,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真正的主角。加利文第一眼就看到主位后墙上挂着的旧狼皮,哪怕过去多年,它依然不见磨损,彷佛凭空裂开一条漆黑的缝,时刻提醒着人们曾经灾祸横行的阴影。
小公爵坐在主位的宝座上,几道窥视的目光扫来,一触及那片黑狼皮,很快又立刻乖乖收了回去,狼王的皮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威摄羊群。
穆夏不厌其烦地听完每个人的要求,少年那张稍嫌稚气的面容露出思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优柔寡断,他语气诚恳:“各位说得都不错,如今萨夏百废俱兴,先父为屠银狼王战死,魔物却依然不见踪影,一想到子民都还在担心受怕,我便寝食难安,日夜祷告。”
圣道师轻抚胸前的银槌吊饰,用一种慈爱如父的眼神看着他:“大人顾虑甚是,如今魔物横行,瘟疫孳生,人民受到惊吓,世道就要大乱,当务之急应该是安抚民心,重新修建新的圣堂,以至高神之名抚慰灾民。穆夏大人功高苦劳,屡建功绩,我定当向伊林的圣殿引荐你为银骑士之长……”
长夏厅的鲁珀特伯爵嗤笑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圣道师本来的工作,根本不需要来这里和我们重述一遍。穆夏大人,当年我与你父亲并肩作战,击退黑狼无数,如今我依然万死不辞,长夏厅所有骑士和弩炮都听大人差遣……”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大群鱼都急着想咬一口小公爵这块炙手可热的饵。偏偏穆夏这只饵毫无自觉似的,还像是怕他们吞急被口水咽着了,体贴地差遣仆从填满空酒杯,任他们掏空一桶桶凝有数年精华的苹果酒,也任他们瓜分肥沃的萨夏。
这群只看得到眼前草地的蠢羊,急着想在萨夏占地拉屎。加利文满心不耐,爪子不自觉摸索起底下的羊皮垫,触感还真不错。
老实说,他也弄不准那颗玩死银狼王的变态脑袋在想什么,现在又是单纯在享受愚弄人群?还是真的傻傻什么都不懂?
“加利文爵士。”
加利文抬头就对上徐蒙.雷德温讨好的微笑。这家伙是红盾城的骑士,代替他那胖得走不动路的老伯爵父亲来参加议事。
“这次萨夏能击退魔物,说来也归功于护城卫队时刻防守,说来惭愧,我有一子正值壮年,整日无所事事,听到加利文爵士你年纪轻轻就立有功绩,实在羡慕不已。”
雷德温生得其貌不扬,一对标志性的招风耳,身材矮胖得像烤面包,但大部分时间都表现比起其他人机灵许多,现在却直接放弃在前面分大饼的机会,而是来向作为护城卫队长的加利文示好,讨些边角的油水肉末吃。
加利文爵士盯着他那对招风耳。这只有几分狡猾的兔子是预先察觉到了什么吗?
穆夏很快就解答了他的困惑。
“劳烦你们费心了,事实上,我已经将此次灾害上报给陛下,陛下也正式授予我国境守护者的权力,催促我尽快号令封臣、部属疆界,以防魔物再次入侵,”
“国境……守护?”鲁珀特伯爵张大嘴,像是突然被塞了一颗大苹果。
穆夏笑着为他填满苹果酒:“鲁珀特大人不愧是先父信任所托之人,日后还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等一同为至高神、陛下和王国子民尽心尽力。”
“这、这……其实……”鲁珀特伯爵现在半点酒也喝不下了,他试着想挽救什么,但说出口的话没法像美酒一样喝回去啊。
他从一开始就没将这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放在眼底,原先只打算顶着一些混水摸鱼的名目,往萨夏和那两座流着黄金、美酒的河道多安插点自家人马,分几桶油水,但若是顶着国王那金光闪闪的诏令做事,这可不是几个骑士和马匹能解决的小事了。
鲁珀特伯爵脑袋一阵晕眩,刚才乐呵呵喝的酒似乎一股脑涌上。
现在是穆夏顶着堂堂正正的国境守护者的头衔,他这不是准备掏空家底、白送兵马给这个ru臭未干的小子立功吗?
穆夏微笑等着他答话,当然更可能是在欣赏对方的表情,加利文现在有点明白小狼王那点恶趣味了,他憋笑憋到得把整个口鼻埋进酒杯里。
穆夏也没有忘记圣堂。他正襟危坐表示:“眼下民心动荡,邪魔恐怕会趁虚而入,我会安排人手重建圣堂,之后劳烦圣堂抚慰灾民,安定秩序。”
圣道师看向穆夏的眼神越发温和,教会一直以来严格审查所有诸侯继承人的信仰立场,穆夏早早就被任命为银骑士,又立下种种功迹,无疑是一位坚定的信徒,无须再做试探。
一旁的鲁珀特大人面色灰白,他这时才注意到穆夏没有穿家族色,而是披着一身银白色的皮袄大衣,像是披了一夜雪,衬得发如砂金,更添圣洁,圣道师看他的目光简直像看自己的孩子。
完了、完了,继帝国那位童贞女王,萨夏也要出一个圣孝子。
没等他哀叹完,少年清脆的声音就传进耳朵:“先父遗训告诫我恶魔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就怕还有恶魔的余党仍残留萨夏,若是侵害到圣道师的布道可就不好了。护城卫队琐事繁多、分身乏术,还需鲁珀特大人另外派些人马守护圣堂的安全。”
鲁珀特伯爵猛地抬起头,脸上晕眩炫的表情似乎还没醒酒。穆夏这种打一棍又赏一枣的手段,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安抚了这边,另一边就要抗议了:“穆夏大人,这件事鲁珀特大人恐怕帮不上忙,恶魔只会侵扰心术不正的异教徒,有至高神的光辉加护,我等不惧恶魔的威胁。”
鲁珀特伯爵已经从巨大的惊喜回神过来,立刻反击:“看来城内那座倒塌的圣堂早已经是恶魔的巢穴,不然怎么连块完整的窗户都没留下。”
本来端正严肃的圣道师有些崩不住脸,他掩不住眼底怒意,一手按着胸前的法槌,近乎是以一种斥责的语气:“大人,鬼怪邪魔一事不是叫人争权夺利的玩意!狼群莫名侵扰城池边界,死人无法得到安息,近来听说河流时常飘来死尸,模样古怪,皮肤苍白,浑身血液被掏空,人们纷纷传言是一种名叫血瘟的疾病在传播。患病者会一天比一天衰弱,直到尸体被恶魔控制,开始渴求血液,现在已经有人不再埋葬死者,选择焚烧尸体,甚至是求助女巫的巫术!再继续放任下去,风气败坏,信仰蒙羞,萨夏届时将成为真正的魔窟!”
圣堂永远都是危言耸听的论调,鲁珀特伯爵不以为意唱反调:“要真是魔狼带来的瘟疫可就难办了,若那些女智者有法子治好,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知道女巫本来就擅长草药,乡下的农妇生孩子都要请女巫助产呢。”
“鲁珀特伯爵你喝多了,口无遮拦,只有穷途末路的歹徒才会鼓吹异教徒的毒药。”
“我只是实话实说,至高神以诚实为贵,如若圣堂有其他解药,人们何须冒险求助女巫呢!”
眼看几人又要吵起来,小公爵轻飘飘一句:“也许还有其他法子,比如将一个活生生的病例交给圣城的术士研究。”
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穆夏也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我的护卫捉到一个可怜的孩子,他面色苍白,不肯进食,在三天前于睡梦中死去。”少年扫了一圈众人,似乎能听见他们吞口水的声音:“现在他已经三天没有阖上眼睛,尖叫地想攻击护卫,我命令手下暂时用一具刻有符纹的铁棺压制住他。”
圣道师若有所思地看过来,穆夏对他点点头:“布伦丹圣父,你是伊林的门人,我想请你做为引路人,与我一同将病患押送进圣城,交给术士研究解药或净化的方法。”
“这……这……”布伦丹圣父一扫之前的稳重端庄,他一对打理得光滑洁亮的胡子微微颤抖,已然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既害怕又兴奋。
他如今老当益壮,胡子还没太多斑白,自然也梦想着重新踏入圣城伊林,追求更高的神之权位。如今穆夏突然把这个机会放在鼻子下,布伦丹圣父只思考了一瞬,就将萨夏和鲁珀特伯爵丢到脑后
由自己亲手将新发现的恶魔献给至高议会,他将不会再只是一个需要领主和骑士保护的圣道师,他会成为一个圣学士,得到自己的光冕和银骑士……
两边都心满意足,毫无异议。穆夏也应允了那些名誉贵族的要求,表示萨夏对商船和他们所带来的金币的欢迎。
狼对贪婪极其敏感,轻而易举就能嗅出恐惧和虚弱。这些人马彼此猜忌,又同时将穆夏视作主心骨,却不知道最贪婪的狼就潜藏在人群中,伺机吞噬一切。
议事厅的主人站起身,对众人举杯,
之前穆夏一直坐着,现在突然站起身,轻松就能盖住背后墙上那片黑狼皮,只要一转身便能直视狼王那颗空洞的脑袋,这位年轻的公爵不说年纪,个子当真不小,已然有青年人的体魄。众人也注意到那身白袄下微露黑红二色的衣袍,霍尔卓格的黑sè • láng首就潜伏于雪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