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过了大半,天气日渐炎热。
好消息是迟意腿上的伤口在一天天痊愈,晚上在药物的辅助下能维持镇静。
慢慢的她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自己保持安静和微笑,爸妈就不会用心痛怜惜的眼神看自己。
就算脑袋乱的跟浆糊一样,时不时地昏昏作痛,迟意也不断暗示自己,她是一名演员,要表现的跟正常人一样,要好好提高演技才会有机会跟谢知南拍戏。
是药物的作用,是心里想通了?迟意看起来越来越正常了。
她还将自己未来的计划告诉了父母,腿伤好了后就去桓宇市拍戏,因为自己生病而拖累了剧组进度,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迟建华和妻子各有考虑,眼中皆是担忧,却还是笑着答应女儿。
隔天,迟意就兴高采烈的跟言白修说了自己要去拍戏的事。
言白修听后只是笑笑,她疯病还没好。
药物只是治标不治本。长期服用这一类精神抑制药物,对人体造成的损害是相当大的。
迟意想去拍戏的愿望,短时间里恐怕很难实现。
言白修这段时间通过关系调阅了国内外患有茜思泽恩综合症的病人病历,问了海内外专家,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大多数都是在疗养院里度过一生。
想治愈的基础条件,是有一个坚定dú • lì的意志,这点就将迟意排除在外了。
更不用谈后期的治疗。
“言哥哥,大腿的伤口结痂好久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拍戏了?”
闻声,言白修视线从手中资料上移开,略微惊讶地看向她。
迟意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高中生校服,老旧的白衬衫洁白如新,深蓝色的格子裙,简单的高马尾,额前垂着一缕刘海,笑容纯净。
时间留人,所以七八年过去,迟意看起来还是和高中时一样。言白修敛去眸中情绪,眼下小痣暗淡温柔,朝她说道:“还不行。”
“还不行吗,那我先准备吧。”迟意失落地垂下长睫,轻微叹息。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中慢慢地念念有词。
言白修继续翻看手里资料,手中勾着银色钢笔,耳边是她背《出师表》的朗朗脆声。
“我这次演的是高中生。”迟意小手放在脸颊边,面露喜色地说,“女主角。”
“啊,这。”言白修佯装惊讶地拍拍手,镜片后眼神不似作假,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我们家迟意从小就是女主角,就算拍戏也必须是啊!”
迟意走到窗边,轻身一跃就坐在了窗台上,单薄的背靠上关紧的窗户,扬起唇角朝言白修那边笑,明亮的双眼好似月儿。
言白修合上手里的一叠资料,他起身站立,面朝迟意。
莫名其妙的担心在心上升起,言白修总有一种她会从窗口掉下去的错觉。
“盛轩哥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啊?”迟意侧转上半身,白净的小脸靠近窗户,手掌抚在玻璃上,眼巴巴的望向楼外远处。
隔着玻璃无法感受外面的风,迟意拿手去够窗锁,想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刚伸出去手腕就被言白修抓住。
“诶言哥哥?”
“别开窗,”言白修道,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下来。
“盛轩马上就来。”
实际上,自那天将迟意送回来后,盛轩再没来过迟家。言白修在山上遇到盛轩,会跟他说一下迟意的近况,他也没多大反应。
迟意听到盛轩马上就来,她也不着急开窗,对着言白修伸出双手,“上次考试,我比盛轩多三分,奖励呢?”
他眉眼似被窗外的阳光晃到,在迟意的笑里略微恍惚。不可避免地想起学生时代,’迟意、盛轩、言白修’也是青梅竹马大三角。
他们三人召开小会,认真分析讨论后,确定对彼此只是朋友情谊,才不可能早恋。
就算当事人清楚,却也架不住外界传谣。
六年前,迟意报警导致慕安自杀,盛轩翻脸。
言白修不愿见发小老死不相往来,选择了谁都不帮。
盛轩一个人喝闷酒,他会去;迟意生病需要人照顾,他也会去。
他只是没有立场去修补友情中的裂隙。
这段友情的结局多少有些遗憾吧——青梅早疯,竹马心死,剩他一个,还数着算命先生的话过日子。
不管迟意能不能治好,总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试,不是吗。言白修单手插兜,镜片反射锐利光芒。
—
之后每个太阳落山的时候,言白修都会来找迟意谈话。
他观察了一周,这个时间节点是迟意识海波动最强的时候,整个人也会由白天稳定的情绪转为莫名的焦躁。
前几日迟意不配合,头痛发作后冒冷汗,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说话,就算后面稳定一些了,她说话也是胡言乱语。
避免在谈话期间迟意演他,言白修随身携带一块小怀表,给她催眠。
花了五天的时间,才陆陆续续地收集完资料。
简而言之:迟意又在阿洛塔遇见了谢知南。
言白修习惯性并起食指与中指,顺着鼻梁朝上推了推镜框,这次是真犯难了。
—
六年前慕安选择自杀,对迟意打击巨大,也是茜思泽恩综合症第一次发作。
精神崩溃了数个月的迟意,突然恢复了正常,言白修很好奇。
迟意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恢复的,而是讲了去年她跟随乐团去阿洛塔演奏,在圣山城的音乐殿堂遇到恐袭,发生大火。
就在迟意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是谢知南救了她。
言白修只知道谢知南是个演员,一个演员怎么可能在恐袭之中救下迟意?有这本事去当兵从政,不比在娱乐圈里发展得更好?
再说迟意七年前在圣山城遇险一事,言白修从迟叔叔他们那里听说了,是联合国派遣在阿洛塔的维和部队的中国军人救出了迟意。
到底是谁救了自己,迟意也很少提,不与众人争执。直到慕安事件导致她精神崩溃了许久,半年之后,她突然跟没事儿人一样,说是谢知南救了自己。
她还说自己爱谢知南,决定去娱乐圈发展,去和谢知南做朋友。
从她决定去娱乐圈后,迟意再也没提过慕安的死,就算有人在她面前提慕安,她也不会受刺激而发病,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也是那个时候,言白修第一次接触到封闭式臆想保护型精神分裂——茜思泽恩综合症。
由于病人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心理创伤或社会问题而作用于大脑,导致病人认知、感情、意识和人体行为等精神活动出现异常,并通过患者自身臆想形成一股抵抗压力的自我保护精神活动,区别于内源性抑郁症。
简单来说,就是精神幻想,用真实dú • lì的感情去抵抗所有负面情绪。
临床表现就是,神经异常症状,敏感多疑,痛感下降,行为改变。
所以,当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的迟意决定去娱乐圈时,年轻的言白修才会跑去迟家说迟意疯了,让迟建华安排迟意住院治疗。
但是没人信他,反倒挨了一顿臭骂。
也没想到,五年后,茜思泽恩综合症会在迟意身上复发。
还是跟谢知南有关。
—
言白修拿着病历,跟迟意聊了些阿洛塔的事情。
迟意则因为夜晚到来,恐惧让思绪混乱,不仅将言白修当做了顾远征,还一直自说自话地抗拒与人交流。
没办法继续谈话,言白修叹了口气。鬼知道顾远征在迟意的臆想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在迟意内心中扮演保护她且抵抗外界危险的角色,依旧是谢知南。
言白修将她讲述的际遇打印在A4纸上,装订成小册子,命名为[阿洛塔旅行日记]。
迟意茫然地拿在手中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看了一页就没办法继续看了,捏着纸张的手一用力,撕开了一页,眼前白纸黑字跳动交闪,她躁动地不停地撕,揉成一团,丢地到处都是。
言白修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纸团,放入垃圾桶里,让房间看起来整洁一些。
他从桌上拿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再次递过去。
“这是你新接的剧本,忘记了吗?”言白修说道,“晚上睡不着你就多看几遍。”
“是吗?”迟意脑袋不清白,好像是有演戏这么回事儿,她要演戏!她听话地翻开剧本,这次用心的看,一行一行、一字一句地读下来,
就算头晕目眩,但为了演戏,她可以克服!
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勉强看完,奇怪的是这个剧情,她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拿着剧本跑去问言白修,“那我扮演的是谁?”
言白修在客厅和薛素琴聊天,看见跑过来的女人,微微怔住。
薛素琴正拿着茶杯,一口水还没饮下,看见女儿顿时打翻了杯子。
五月将尽,六月方来。山林别墅旁有飞瀑,虽然清风凉爽,但绝对没冷到要穿羽绒服。
迟意穿着回国时的那条白裙子和紫色针织衫,又套了件羽绒服在身上,满脸笑容地转了个圈,“言哥哥,我扮演谁?”
言白修蹙眉,视线落在她怪异的装扮上。
“我是女主吗?”迟意拿着书册翻看,紧张追问,“还是女二,迟意?”
“小意?”薛素琴神色哀伤,她怎么连自己都分不清了,这病的是越来越严重了。
言白修拉住想走上前的薛素琴,将她带回沙发前坐下。
“阿姨,我来跟迟意沟通,没事的。”
“白修,我们家小意?”
“没事的,就快好了。”言白修道。
—
他带迟意去了阳光闲适的后院,一排排藤萝搭建的走廊,绿叶垂下,紫色小花,幽香尽头是一个小亭子。
迟意被太阳晒出了一身汗,却还是裹着羽绒服不肯脱。
“言哥哥,我演央书惠吗?”迟意扯着他衬衣下摆小声问,在’剧本’中,央书惠是谢知南的未婚妻。
言白修看了她一眼。
阳光钻过层层叠叠的藤萝叶,照在迟意左脸上,白皙的几乎透明,她略微低着头,紧盯着手里的[阿洛塔旅行日记]。
她眼中亮着一撮火苗,是一种信念。
臆想罢了,言白修笑着摇头,他朝迟意伸出手。
迟意看见了一只细长的手,皮肉光滑的看不见毛孔,那只手朝着她眼睛靠近,自己好像被定住了一般。
就在手指快贴上她面孔的瞬间,五指顺时针方向收拢握成一个拳头,在迟意瞳孔里放大。
视线跟随着这只漂亮的手,迟意看见他打开了拳头,五指有力的弹开,就像烟花在天空炸开。
无数的光点在黑夜如流星划过,璀璨的亮光在燃烧飞逝。
迟意后脑勺有些晕,眯眼看清这五根张开的手指,脑中的烟花不见了。
一只金色的怀表凭空出现。
迟意涣散的目光跟着左右摆动的怀表,无数个人影闪过,暗黑的房间,锁死的小门,被关押的少女,凶狠的歹徒,他们在叽里呱啦的讲话,鲜血,钻戒,金色花朵,黄土坡上的蓝色小门,数不清的黑夜,漫长的黎明,她蜷腿缩在沙发上等人——
“你就是迟意。”
我就是迟意。
抱在怀中的[阿洛塔旅行日记]掉落,边角砸在地面,弹起滚到了一边。
迟意神情木然,泛红的眼角有泪涌出。
她盯着怀表,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泪如雨下。脑海里一下空白,一下杂乱无章,许多人、许多事无从厘清。
“三个月前,你跟随《远渡》剧组去阿洛塔拍戏,结识了剧组编剧央书惠还有程颢等人。”
……
“…
你试图说服谢知南跟你一起回国,他拒绝了你。
你回国了,但你没办法面对央书惠,因为她很关心你,在第一时间发现你遇险并让谢知南去救你,而且她还是谢知南的未婚妻。
你很羞愧,内心放不下喜欢了多年的谢知南。更担心他会不会死在阿洛塔,你想等他回来,就和你以前在萨林镇等他的夜晚一样,他一定会回来的。
…”
他一定会回来的。
言白修的声音仿若穿梭云层的月光,每一句都是被晚风抚摸过的温柔,吹散了她脑中的混沌,将她从纷乱里引了出来。
他一定要活着回来。
脑中无数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迟意眼眸一抬,那块怀表已经消失不见,而言白修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望向她。
言白修问直接开口,“你是不是在等谢知南回国?”
迟意有些纳闷疑惑地看向言白修,他怎么在这里,而且为什么知道自己在等谢知南回国?
刚才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就是言白修?
迟意想不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好像程颢和央书惠来看过自己,盛轩也来过。
莫名燥热,再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迟意大吃一惊,连忙脱下,拿手扇了扇风,越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穿这个?”
“很热吧。”言白修弯腰将脚边装订成册的A4日记递过去,漂亮的风流眼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
“用这个扇。”
“谢谢,”迟意接过来,待扇地凉快一些后,才看见上面写着——阿洛塔旅行日记。
出于好奇心,迟意翻开看了几页,内容简直堪比暗恋记录——
这个烫手山芋!迟意想丢开,手指又将日记握地极紧,双颊飞起滚烫的红晕,羞窘万分。
她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地瞪向言白修!
“这,这谁写的?”
言白修笑,“你讲给我听的,我怕你忘记所以就写下来了。”
“我为什么会忘记?”迟意用日记遮住脸,露出两只清透的眸子,奶凶奶凶地质问他,“不对,是我为什么要讲给你听!”
“啊,这。”言白修佯装惊叹,似笑非笑地看向迟意。
“还记得五年前,你要去内娱闯荡,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病还没好。”
迟意怔在了原地,脸上鲜活的表情瞬间消散,眼眸失去了神采,蒙着一层不可置信的疑惑,脆弱的像一株花草。
她抿唇,用手抓着身边能抓的东西,身体晃动着后退几步,背靠着石柱才没摔倒。
言白修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和反应,咬出血的下唇,紧抓着衣服的手,五指松开又合上,合上又握紧,可以看出她内心在经历焦灼的混战。
许久后,迟意终于张了张口,无助地抬头,对上言白修的目光。
“茜思泽恩综合症。”她说,”对吧。
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患有精神病,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意识上迟意虽然清晰了,但晚上还是会时不时地陷入混沌不清的戒备状态。
央书惠和程颢几乎每天都会询问她状态,因为犯病迟意没能回复他们,现在回了安好两个字。
迟意在网上查阅新闻,了解到阿洛塔的局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地区冲突造成了上百万的难民。
联合国目前还没有撤回在阿洛塔的维和军人。
她从床底掏出了保险箱,吹开灰尘后找到谢知南买给自己的帆布包和手机。
黑色的手机没电关机了。
迟意给它充上电,守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后便开机,只是这张卡不知为何,没办法拨打电话了。
她尝试着用国内的手机联系顾远征和郑怀新,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冰冷女声,讲着她听不懂的阿洛塔话。
迟意再翻找出谢知南的号码,低眉沉思了片刻,手指轻轻地敲打屏幕,紧张拨出去的电话,一样没有接通。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还好吧。
午后的阳光透过了窗,照在了窗台的花瓶上,瓶口是一朵淡黄.色的睡莲,细细的花瓣,叠在了一起。
迟意拿着手机,靠窗看着这一盆沉默的花。
良久后,她侧身看向窗外,阳光照耀的山林,苍翠延绵,清溪流淌,鸟儿飞过,岁月静好。
而在千里之外,谢知南他们,生死未卜。
如果自己没有回国,至少能亲自确定他的生死。
迟意心尖钝痛如刀割,抬手按住抽痛的心脏,纤弱的身躯蹲坐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言白修过来找她,发现她躺在地上睡着了。
—
醒来后,已经到了吃晚餐的时间,迟意在昏暗卧室里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