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空灵遥远,和他彻底失聪前听到的那些声音不同,不像是人的本声。
陈眠生张了张口,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他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声音了,久到那仿佛已经成了上辈子才能够奢望的事情。
自从那天过后,除了病魔缠身以外,耳边永远是死寂、死寂、再死寂,以致于当这个声音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耳朵里时,陈眠生居然有种自己还在做梦的错觉。
就像是小猫儿突然以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时。
太不真切。
但紧接着,小姑娘又开始埋头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她边写,口中还边在嘟囔着什么。
于是陈眠生又听见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跟着同步响了起来:“啊啊,麻烦死了,现在去学手语的话肯定是晚了,该不会以后都要用这个方式才能和这臭聋子交流了吧。”
按照常理来说,无论是哪个听不见的人知道别人以“聋子”二字来称呼自己时,心里多少都会觉得有些不当舒服,更何况小姑娘还在这个称谓前加了个不那么好听的前缀。
但陈眠生反而觉得这个称呼从小姑娘口中冒出来时,竟还可爱得很。
他很快收拣好情绪,笑眼盈盈地看着斐颜将写好的那张纸递到自己面前:“可是在你们这个时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种事情,不是不可以的吗?”
更何况这样一来,她还要和陈眠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好久好久。
陈眠生敏锐地抓住了“在你们这个时代”这几个字眼,敛眸细细咀嚼一番,能判断出小姑娘在她原先的那个世界里,至少也不是生活在这个年代。
这样一来,她先前说的那些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便也能够理解了。
陈眠生沉吟片刻,低声道。
“可以对外宣称,小橘子是我的远房亲戚。”
斐颜:“那顾五呢。”
别人可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顾五却是一直都跟在陈眠生身边的。突然钻出个远房亲戚来,难保顾五不会起疑心。
陈眠生知道斐颜的顾虑,他轻笑着摇摇头,笃定道:“放心,小五不会对外乱说半分。”
早在斐颜还在熟睡的时候,顾五便已经独自来过小院一次,刚好撞上陈眠生守在床榻前的场景。
在看到床上睡着的女人的那一瞬间,他的讶异程度完全不亚于陈眠生。
但顾五好歹在陈眠生身边待了这么些个年头,再加上幼时那些人对他的教育栽培,往往只需要陈眠生的一个动作、一句话,亦或仅仅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哪些该问,哪些该说。
斐颜对顾五的了解虽然没有像对陈眠生那么深刻,但她对陈眠生的判断却是无条件的信任。
既然陈眠生都这样说了,斐颜只好点点头,又在纸张上写:“那就按照你说的来。”
得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后,陈眠生微微勾唇,满意地从木椅上站起身来。
“那我先去后院将床搬过来,小橘子你在这儿等我便是。”
“你等会儿。”斐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陈眠生应声停下。
斐颜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才想起自己“犯了糊涂”,又转身匆匆去寻来纸笔,完全没有注意到陈眠生的异样表现。
她在纸上写:“我不叫小橘子。”
看罢,陈眠生很轻地扬了下眉。
想来也是,“小橘子”不过是他当初随口给她起的一个名字,小橘子原本是人,照理也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你原来的名字是?”
“斐颜。”
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但陈眠生却觉得,这两个字跃于纸上,着实过于好看了。
他敛着眼尾,鸦羽般的眼睫微微低垂着。
从窗外映照进来的皎洁月光和屋内跃动着的烛火交相辉映,在他脸上铺上了一层漂亮的金晖。
陈眠生舌尖舔了舔上颚,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启了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纸上那两个字。
“斐,颜?”
斐颜以为陈眠生这是在叫她的名字,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
未曾想陈眠生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两个字上,唇角微微上扬着,眉目神情万分温柔。
紧接着,斐颜听见他低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很低,近乎叹息般的低吟,但话的内容落在她耳侧,却又清晰无比。
“真好听啊。”
斐颜就这样在陈家小院住下了。
关于房间的分配倒也合理——斐颜就住在陈眠生原先住的那间里屋里,陈眠生则自个儿搬去了书房里睡。
对于自己抢占了他人房间的这种行为,最初斐颜还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和陈眠生打着商量,说她就算是住书房也没什么关系。
未曾想陈眠生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了她的提议,理由则是——“我更喜欢书房,平日里看完书后,便能够直接在书房歇下,多方便,那间里屋还是留给你罢。”
斐颜简单对比了下新搬到书房来的那张床和里屋的床榻,默默得出一个结论。
陈眠生就是喜欢作。
后院搬来的那张要说是床的话,不如用折叠长椅来形容它更为准确。
那是前些年陈眠生偶尔病得严重时,顾五说什么也不肯将他一个人丢在小院,主仆同睡一间房屋又不合规矩,便特意去镇上打造的睡椅。
做工并不精细。倘若让陈眠生高大颀长的身形睡在上面的话,还显得有些委屈。
不过既然陈眠生本人都这样说了,斐颜也不多矫情推辞。
待陈眠生将他那床棉被搬走后,便从衣橱里抱出一床崭新的被褥,迅速整齐地铺在了里屋的床榻上。
睡觉前,斐颜忽然想起来还有件未做的事,抱着她的那盒宝贝银针来到书房,轻轻敲了敲,隔着房门问。
“陈眠生,你睡了吗?”
敲完后,她才意识到陈眠生听不见。
书房里灯火还亮着,陈眠生肯定还没有歇下。
但是就这样直接推门进去吧,不合礼仪规矩。
再者,万一她不小心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面,那她估计这辈子都别想要再面对陈眠生了。
只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理下来,斐颜能够通过把脉判断出来,陈眠生身体里的毒同以往相比,虽然没有清除的迹象,却也已经规矩许多。
她舍不得断一天针灸,毕竟能早点让陈眠生好起来,无疑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陈眠生像是正好准备出来,抬头看见斐颜的时候,表情闪过一丝惊讶与困惑:“你怎么来了。”
斐颜也被突然开启的门吓了一跳,过神后,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针盒,努力做着“针灸”二字的口型。
那模样落在陈眠生眼里着实太过可爱,他别过脸,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迫使着自己没有笑出来:“你会针灸?”
这话落在斐颜耳里,就是对她专业水平的不认可。
斐颜眉心微皱,又一字一顿地做着口型:“我什么都会。”
陈眠生想起她初到药堂时,对那些草药表现出的极大热忱。
又想起在她偷换过自己的草药后,他的咳疾便逐渐痊愈,琢磨着他家小橘子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大夫,于是侧身留出足够的空间,好让斐颜进去。
待斐颜进屋后,陈眠生将书房里的圆凳搬来抵住房门,保持着完全敞开的状态,而后才跟进房间。
注意到陈眠生这个举动,斐颜心里一暖。
在陈眠生人品这一方面,她再清楚不过,但陈眠生这样却无异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心安。
她没多耽搁时间,按照往常的步骤,开始给陈眠生扎银针。
不同的是,先前陈眠生是睡着了的,斐颜没多大压力。
这却是完全醒着的。
他一睁眼,两人的目光就能完全对上,偏偏他眼神勾人得很,狭长眼尾喜欢往上扬,漆黑如墨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惹得斐颜险些扎歪好几次。
最后斐颜实在是忍无可忍,干脆凶巴巴地瞪陈眠生一眼,夸张地做了个“闭眼”的口型。
陈眠生又笑开,在斐颜耳根快红透了的前一秒,他终于听话地阖上双眼,没再睁开过。
斐颜长长吁了口气,捏着银针一端,稳稳地继续往下一个地方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漫长的针灸总算是顺利完成。
斐颜拍了拍床榻边,示意陈眠生可以睁眼了。
陈眠生这才从床上坐起身来,半边身子倚在床头,抬眼望向斐颜。
他轻声问:“所以以往你也是这样给我针灸的?”
“是啊。”斐颜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糊涂了,于是点点头。
“噢,”陈眠生眨眨眼,歪头想了想,“你以前半夜都能变人?”
斐颜摇头,比了个“两”的手势。
那无疑是两个时辰的意思。陈眠生颔首,又问:“你现在要里屋了么?”
话一出口陈眠生便几不可闻地轻啧了声,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个。
斐颜没发现他神色有变,只点点头算是答。
她现在又不是以前的小猫儿了,没理由大晚上了还陪在他身边。
陈眠生微眯了下眼,片刻后才轻声道:“那么夜安,斐颜。”
听陈眠生这样叫她的名字,斐颜还不怎么习惯。
她怔愣地同陈眠生的目光对视,好半晌才神,努力地做着口型“夜安”,紧接着起身走到几案前开始收拣银针。
走得急了,半途还险些踉跄。
斐颜背对着陈眠生,收拣银针的动作无比缓慢,思绪却有些恍惚。
自从从十三那里得知自己是因为陈眠生喜欢上了她,她才变了人形后,她一直都心思重重。
陈眠生真的喜欢上她了吗,那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她要和陈眠生表明心迹吗,可直到现在陈眠生都没表现出分毫喜欢她的迹象,倘若直接和他说了,会不会被拒绝?
但刚刚从陈眠生的脸上抽离开视线后,斐颜便一切都释然了。
陈眠生喜欢她也好,不喜欢也罢,至少她是明确自己心意的。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不过就是尽她全部可能,治好他的耳疾。
另一边。
陈眠生仍旧保持着斐颜起身离开时,半倚着床沿的姿势,他沉默地望着斐颜的背影,面容平和。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静得可怕,没有任何声音。
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他早该习惯这样的事情,但或许是今晚那几次突然闯进他耳里的声音又给了他希望,他忽然想再听一听小姑娘的声音,很想很想。
下一秒,陈眠生的瞳孔微微一缩。
像是上天听到了他的诉求,如沙漠里的人发现了绿洲,又如黑暗囚牢里照进了光明,总而言之,他真的再一次听到了那个软糯空灵的声音。
斐颜没有转过身来,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他猜测应该是那个能将斐颜变成猫的神秘力量所起的作用,不然她的声音不会那么清晰地响在他耳侧。
他听见小姑娘在说:“陈眠生,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可是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你说。”
听罢,陈眠生的表情有一瞬的怔愣,半晌后,他眉眼舒展开,眼神温柔得像是有月光在眼底化开。
他抿了抿唇,稍稍偏过头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要是现在就告诉小姑娘,他已经能够听见她说话的话,小姑娘会是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