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赵得光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手里都提拎着东西,大大小小的锦盒皆是用油纸包裹着,显得花里胡哨,不正经。
赵得光走到东启帝身侧,微躬着身,脸上堆着奉承的笑说:“下官来迟,还望大人多多海涵!”
闻声,稽晟回头睨了眼,手指微抬,身后便有小厮端了把椅子过来放下。
他言简意赅:“坐下瞧瞧。”
赵得光有些忐忑,试探地挪了挪步子,没两步却又退回来继续站着,继续笑说:“大人,下官给您带了些好东西来,最适合赏剧,您瞧瞧?”
赵得光往后挥手招来小厮,揭开锦盒盖子,露出几个核桃壳,光泽亮丽;另一边,则是几根灰棕色的长条,泛着烟草香。
那头,桑汀也看过来,看到赵得光阿谀的神色,微微拧了眉,她转为看向稽晟。
稽晟抬手点了点那泛着烟草香的锦盒,“这是何物?”
赵得光忙抽出一根,“此物唤作大烟,疲乏时来一根可叫人神清气爽!”
稽晟眉尾一挑,眼底浮起些许兴致,“当真?”
“当真!”赵得光忙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来,唰一声划出火,点燃那烟,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扑鼻的烟草味带着异香,“大人,此物下官常用,更是江东城好些富商的最爱,是从南境传过来的,您试试?”
右边,桑汀的弯月眉快拧出了个小“川”字,凝着那火星子,手指绞紧,被汗水濡湿。
她看着稽晟,檀口轻启,又默默阖上,如此反复好几回,憋得脸儿通红,憋得轻咳出声,也说不出一句话。
咳嗽声儿轻轻的,似奶猫叫一般,而此时台上锣鼓喧天,底下观众纷纷拍掌叫好,那声儿一下便被淹没殆尽。
稽晟敏觉,将要伸手接过那大烟的动作因此顿住,他回眸,瞧见姑娘崩紧的小脸:“怎的,可是身子不适?”
桑汀咬了咬下唇,好些话都快到嗓子眼了,又被生生憋回去,她轻轻摇头,却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瞪了赵得光一眼。
稽晟倏的收回那手,对身后谄媚的人冷斥道:“还不灭掉拿下去?”
赵得光惊得身子微抖,忙不迭把烟拧灭,因这一动静,他才注意到坐在东启帝身侧的姑娘。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未施粉黛已是倾城之姿。
是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儿!
赵得光匆忙收回视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这又是谁?能坐在纪大人身边,还得纪大人如此上心。
他若没瞧错,方才纪大人分明就是要接下那烟了!
可只因那姑娘一道嗔怪的视线就——
这时稽晟含着威严的声音响起:“赵大人。”
赵得光一震,脸上肥肉抖动着,连忙摆手叫那两个小厮拿东西退下。
见状,桑汀才缓缓展了眉,她腼腆地偷瞄了一眼稽晟,见对方似笑非笑,耳根子似被烫了一般的热起来。
好似一举一动,一丁点儿的小心思都逃不过那双琥珀色眸子。
稽晟拿帕子擦干净手,捏了颗话梅,递过去,神色寡淡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润喉,养肺。”
桑汀觉得自个儿喉咙又痒了,想咳嗽,于是她闷闷张嘴含住那话梅,味道酸酸的,落到心口又是甜滋滋的。
赵得光猛然意识到什么,今晨送去那舞姬……他不由得更忐忑:“大人,这位可是尊,尊夫人?”
稽晟古怪地斜了赵得光一眼。
夫人?
阿汀是他的女人。
正此时底下锣鼓声停,原是一曲戏目毕。
稽晟没理会赵得光,招手叫随从下去,眼神精深,落在那退到幕后扮花脸的男人身上。
很快,随从回来,身后带了一人。
来人身形清瘦单薄,因妆容未卸,瞧不清本来面容,这正是赵得光府里最文弱不起眼的庶子,赵逸全。
赵逸全忽然见到几人时,瞳孔微缩,最先反应竟不是去瞧自己的父亲,而是看向东启帝。
稽晟若无其事地仰靠在椅背上,示意赵得光:“我见这位角儿演艺精湛,你可知?”
赵得光闻言看了跟前人一眼,觉察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是看这一身的装扮,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配角罢了,他咧嘴笑:“大人眼光甚好。”
稽晟嗤笑一声,如鹰隼般的眼神落在赵逸全身上,上下扫视,赵逸全倒还算镇定,如此场面还能不惊不慌,可见有几分底子。
稽晟说:“你去台下卸了脂粉再来回话。”
果然,此话一出,赵逸全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了,他迟迟不敢动身。
气氛陡然变得微妙。
桑汀隐隐知道事情不简单,也知晓这场面她不当多加过问,于是轻轻起身,想要先退下,不料手腕被男人扼住。
稽晟拉她坐下:“乖乖再等等,半盏茶功夫便能回去。累了吗?”
眼下这么多外人在,他问的旁若无人,一声乖乖传入耳里,简直叫人心尖发颤。
桑汀皮子薄,哪里受得住啊,她忙说:“不累。”
稽晟依言松了手,对赵逸全问话时,嗓音变冷:“还不去?”
他十分恶劣的,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人难堪。
好似这样就能从中获得安慰,祭奠从前那个低贱落魄到骨子里的“稽晟”。
赵逸全额上有冷汗渗出,他强行稳住心神,捏着嗓子回话:“回禀大人,小人无才无德,面容丑陋,恐惊扰几位大人。”
赵得光有些不耐烦地挥手:“纪大人叫你去你就去!还啰嗦磨蹭什么?当你什么人物就敢甩脸子?还想不想在这戏院继续干了?”
赵逸全咬紧了后槽牙,幸而有这厚厚的脂粉遮盖住发青发白的脸,不若,赵得光的话要比这难听千倍万倍。
势力而冷漠的父亲,与低微乞讨的庶子,从来令人唏嘘。
稽晟冷眼看笑话一般,既不出声制止,也不出声催促。
他狭长的眸微阖,脑中浮现十几年前:从大雪纷飞的漠北辗转来到寒风凛冽的江都城。
那是正月初一晚,家宴。
高高在上的北狄王,与高贵的北狄王妃,还有十几个儿女,齐聚一堂,营帐内温暖如春,欢声笑语,营帐外寒风呼啸。
彼时那个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匍匐在帐边,透着那缝隙瞧里头的人,拖着他裤腿说:小六,那里没有我的位置了。
说话时,守卫手中的藤鞭如雷鸣落下,抽打在他背上,皮肉绽开。
疼痛不在身上,那个女人自然恍若未觉,一心指着里头说:早两年,我应该坐在那里,恨只恨我老了,不如王妃有家世,不敌新欢……有姿色,小六,你是个没用的,若你今夜能坐在那里,我也断断不至于沦落到此地步。
可惜啊,他坐不到里面,只能以挨了这顿鞭打,换那个女人能来到营帐边远远的瞧一眼。
她的话说不完,他背上的抽打便愈加狠辣,寒风中,终是弯了背脊,跌跪在地上。
意识模糊时,依稀瞧见营帐里走出一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四哥,稽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