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汀汀在那里等他。
这简单的一句话早已变成了某种信念,撑着他那岌岌可危的暴虐脾气和躁怒因子,姑娘甜软的笑便似腰带下悬挂的香囊,是清香,会将他圈圈围绕,气息安宁。
世间万物,不论好坏与否,稽晟冷漠而绝情。
唯独桑汀,是一个哪怕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特殊存在。
一别经年,再重逢时,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可从头到尾,他们有所交集的一帧帧一幕幕,他从没忘记过。
当年小心翼翼扯住他袖子、会在寒夜里追着他送银钱、怕他冻着饿着的小姑娘,是挂在天上会发光的月亮,热忱善良,也遥不可及,光芒会照亮他,也会照亮任何一个孤苦凄凉的夜路人。
那晚,从不敢奢求什么的少年第一次产生了掠夺的欲.望,这种苛求陌生得叫人发慌,因他在夷狄这十几年,连一件完好崭新的衣袍都不曾有过。
祈求这样一个姑娘,是天大的奢望,或许比登天摘月难上百倍。
彼时的稽晟才被丢到这个只在旁人口中听到过一两回的江都城,还不懂得“公主”是什么,可当他似个贼一般,跟着那辆马车到桑府时,瞧见的是巍峨的牌匾,庄严肃穆的红漆大门,还有几个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的下人。
原来,粉雕玉琢的姑娘,是进出高门大户、前后有好几个下人服侍的,金尊玉贵。
寒风穿透薄衣衫,并不冷,他只是想起高高在上的北狄王和北狄王妃,眸底微光消失不见。
不过是再次映证了,何为痴人说梦、水中捞月。
八个字,说的约莫就是当年的落魄少年郎。
诚然,欲.望是个好东西,使人有了野心,有了无畏前行的气魄和胆量。
他庆幸当年是他。
短暂的失神,像是又回头走了一遭。
雨后的天日阴暗,是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稽晟仍旧烦躁,可是看向人群的目光里多了分耐性:“好了,朕都知晓了。”
一声下来,四周喧闹吵嚷才慢慢停了下来,众人望着东启帝的眼神满怀骐骥。他们不知道什么夷狄王,当下想的只是这一亩三分地和充饥。
自然也没有恐惧流言。
东启帝的语气也尽量平静,低沉的嗓音不失威严稳重:“朕自会罚了恶人以示公正,余下的,都听桑大人安排。”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等桑决上前来主事时,稽晟才得以脱身出来,他抬眸看到那抹绿丝带,和笑得沁甜的姑娘。
那口型仿若是问:稽晟,你怎么了呀?
小笨蛋。
初冬的大风日子还敢站到车架上面,小身子也不怕被刮跑了。
稽晟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许是满心满眼念着心娇娇,因而忽略了身后急急追上来的人,直到手臂被什么拉扯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扳过那人手腕,神色冷厉,手掌用力时,耳边很快传来清脆声响。
是骨节断裂。
“哎呦痛痛痛……”那人大喊着求饶。
稽晟松开手,借势推开那人,厉声斥问:“大胆何人?”
身后有一老妇气喘吁吁地撵上来,不停地对东启帝磕头:“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老汉无心谋害圣驾,还请皇上饶了他这回。”
老妇口中的老汉,便是贸然上来拉扯他的男人,此刻抱着胳膊打滚喊痛,声音凄惨,瞧这模样倒更似疯子。老妇急忙去扶他起来,嘴里念叨着些听不懂的话。
稽晟微不可查的皱了眉:“怎么回事?”
老妇忙说:“老头子平日里疯疯癫癫,今日无心扰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不计较他这罪过。”
说着,老妇连忙揪揪那老头的胳膊:“这是可是当今皇上,咱们八辈子也见不到的人物,还不快磕头赔罪!”
老汉痴笑起来,滚得满身脏污磕头,嘴里喊着“大好人。”
观之衣着简陋,身无利器,双手粗糙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该不是怀着心思来行刺的。
稽晟卸下防备,冰冷的神色变得面无表情,“先起来。”
老妇忙又感激地磕了头,才拉拽起老汉:“谢皇上大恩大德!”
稽晟不再说什么,拂袖拍去杂草,迈步离去,身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钻到耳里。
“皇上大老远的从皇宫下到江南,分了田又饶了你这个老头子,你个福气大可心里偷着乐吧,可就是苦了我老婆子,给你磕头给你下跪,你个没良心的倒只顾傻笑……”
而老汉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只咧嘴笑:“大好人!”
真是个痴疯的。
不知怎的,稽晟微微顿了步子,迟疑转身过去。
老妇拿衣袖给人擦去脸上泥泞,嘴里嘟嘟囔囔抱怨,面上却是不见半分嫌意。
稽晟神色变得复杂,冷不丁问:“他怎么疯的?”
忽然听到问话,老妇不敢置信的看过来,见东启帝去而复返,有些惶恐,生怕皇上再责罚,连忙将老汉护到了身后,“家里穷,老头子病了没银两拿药,拖着将人拖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方才扰了圣驾……”
稽晟打断她::“无妨,朕不追究。”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忍不住说:“东启王朝有圣上这样贤明的皇帝当真是头等的福气,我伺候这老头子十几年了,疯是疯,可到底从没乱打乱骂过人,方才他定想来感激您的,大家伙都没曾想您能亲自下来啊。”
稽晟又看了那“疯子”一眼,略有些嫌弃,却从怀里掏了锭金子,递给老妇:“拿去捡药。”
“这可使不得!”老妇哪里敢要,忙还回去,“老头子这疯病治不好了,有我老婆子贴身伺候着,可亏待不了他,您是大恩人,再不敢再乱收您的东西!”
老妇说完便拉着老汉走了,两个半老的人,相互依偎,踩在滑辘辘的泥地上,老妇脚下打滑时,那老汉也是知道拽住她手臂的。
或许就是这么依偎着,过了大半辈子。
世间百态,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只是其一。
稽晟站在原地许久,眉眼冷漠,谁知慢慢的,竟浮起燥意来,他丢了那锭金子。
那个疯子活生生的就是累赘,老妇的苦日子全是被这累赘拖累的,操劳一辈子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甚至连一个丈夫该有的关照都没有得过。
任劳任怨十几年图什么?苦大情深装给谁瞧?
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不要就能毫无保留的去爱一个人?且是那样糟糕的一个男人。
若真有,那便是个愚蠢至极的。
若有一日,他成了那疯子,阿汀还会一如既往的陪着他吗?
稽晟虽则每回都不承认病症,可是多多少少,心底是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