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安静的午后,凛冽寒风中洋溢着火红的喜色,一家人终于坐在一起用了顿简单的午膳。
膳后,桑决才说:“阿汀,这几日你就在府中住吧。”
“啊?”桑汀捏住筷箸的手微微顿住,她侧身看了看稽晟,见他眉目深沉,颔首默许。可她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乖巧应下:“好,听您的。”
“天色不早了。”桑决捋捋胡须,笑着看向稽晟:“六部聚回,朝中事务繁杂,皇上早些动身回宫为好。”
稽晟淡淡应声,起身出门前,朝桑汀伸出手。
他掌心宽厚,带着常年执木仓握剑磨下的厚茧,桑汀很快握上去,回身对桑决说:“父亲,我去送送皇上。”
桑决默许。
从厅堂到府门那一段石板道两旁栽种了桂树,如今隆冬时节,叶落干净,只剩干枯枝桠随风哗哗作响。
桑汀柔软的声音却似春日枝头上冒出的嫩芽,带着些许试探:“皇上,我这几日真的要留在府中住吗?”
方才在里屋,稽晟抱住她许久没有再开口。她深知他道出心中难言之隐有多不容易,他缄默,何尝不是在和自己做抗争,每个人都有不愿启齿的隐私,她敬他、疼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较真。
然而如今忽然从父亲口中得知要留在家中,却难免有些不适应,她一下就想到了父亲和稽晟的谈话,此事不同于稽晟从未提及的过往,她总想知道一些,好放心下来,却又不太敢刨根问底,怕触及他的隐晦。
稽晟低声应:“嗯,依礼节,男女婚娶,该是如此行事的。”
桑汀握住他的手掌更紧了。直到府门口,大雄已经在车架上等候,她还是没有放手。
稽晟难得调笑她问:“不是总念叨着不放心桑老头的身子,如今倒还不乐意了?”
“不是。”桑汀摇头,“我有点不放心你。”
稽晟默了默,而后听她碎碎念一般的软语:“回宫后汤药要按时喝,都是调理身子顺气的,书架第三阁放有蜜饯,膳食更要按时用……我不在时,你好生照顾自己。”
“仅是如此?”东启帝深深蹙眉。
桑汀也不解地眨眨眼,模样无辜:“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啊?”
她不由得抿了抿唇:“好,那我不说了。”
稽晟低笑,食指微曲,刮了下姑娘精巧的鼻子:“小东西,都给你说。”
“哼。”桑汀忍不住翘起的嘴角,“那我偏不说了。”
两人站着,谁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车架旁,大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自觉站到了斜侧方,起风了,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晃动个不停,入骨的寒。
稽晟忽觉掌中柔软冰凉一片,眉宇间聚着的落寞顿时敛下,他微微俯身,看着桑汀的眼睛,语气很轻,像是怕她烦了他:“还记得是哪日吗?”
“十二月二十九。”姑娘脸颊上飞快染了两抹红晕,“我都记得的。”
大婚的日子哪里会记不得啊?
可本来桑汀对大婚却是没有多少期许的。
成亲嘛,两个远远的人,因一张纸变成近近的,初初接触时会因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触碰而浮想萌动,那种朦胧的少女羞涩,隐秘而美好。可在他们这里,早都被夷狄王的强势和霸道取代了。
他们似夫妻同床共枕时,她满心惦记的是这条小命和狱中父亲,他整建合欢宫,让所有人唤她皇后时,她害怕这后半生困顿,想方设法地逃离。
这一场特别的亲事从一开始就全都乱了套。
直到后来,生了情分,她也不再会去想这些虚幻的仪式了。
往后她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可桑汀万万没有想到稽晟会准备聘礼上府求娶,就像是寻常婚娶那样,火红的绸缎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就是过了年,她也才十八啊。
少女期许如野火扑面而来,不知从何起,总归是开始有了浓烈的期待、灼热的欢喜。
她踮起脚尖,宽大的袖摆盖住了脸,亲吻落在男人唇角,伴随着轻轻的话语:“稽晟,不管旁人怎么说你,不管你从前是什么样,在我心中,你再好不过啦。”
稽晟抵住心底酸软,抱住她:“我还有话没有同你说完。”
“嗯哼?”
这种时候,是不是要说叫人面红耳赤的情话啊?就好比,我也喜欢你?或者是,阿汀也是最好的?
桑汀有些羞耻地低了低头,他还没有跟她说过呢。
莫名的,她好想听一回。
稽晟却说:“我或许没有那么不堪。”
桑汀忽然抬头起来,对上男人深沉的眼神,她有一瞬的失神,却下意识选择了认真倾听。
“当年我虽错伤小百里,却也在胸口自剜一刀以抵偿,虽使诈攻城,行军打仗却有兵不厌诈一说,最终留东夷王一家平安于世,错手伤忠臣,那是头一次……犯病,所有迫不得已背信弃义的,我都竭力补偿过,除了战场杀.戮与掠夺。”
稽晟没有掩盖什么,更没有过分夸大什么,一字一句,坦坦荡荡,他犯下的所有功过他都认,接纳自己的过失与不完美,是桑汀给他的信任;提起从前那些算不上良善的大义,是想告诉他的阿汀,他稽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叫她丢脸。
桑汀脸颊粉粉的,瞬的明白过来,耳尖有些发烫。她手心缓缓抚上稽晟胸口,轻轻按了按,眼眶湿润。
心口剜一刀,该有多疼?
她不争气掉眼泪,声音哽咽:“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这一定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情话,至少比她先前脑子里想的那种……要动人千倍百倍。
想着,桑汀小声念叨了一句:“我忽然好懊悔。”
稽晟眸光一沉:“什么?”
桑汀闷闷说:“当初我被猪油蒙了心,被谣言蒙了眼,先入为主,错怪你,看人的眼光着实差劲得很。”
稽晟怔了怔,旋即失笑,实则后来,他也差人去找过原先大晋流传的画本册子,拥有尖利獠牙和三头六臂的夷狄王确实吓人。
他揉揉她粉扑扑的脸儿,将泪珠拭去,故意道:“那你以后要补偿我。”
“一定!”桑汀不疑有他,郑重允诺。
桑府斜侧方的八角楼是驿站,百里荆站在窗边,手拿千里望看下来,落入眼中的一幕却叫他烦闷不已。
那一刻,他竟发了疯的羡慕稽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