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完成验尸工作,叶白汀大脑都在高速运转,一直都没闲着。
他综合尸体情况,给还在现场的仇疑青和申姜送了很多纸条,提醒他们更多的侦查方向,注意重点,现场的小纸条也会传回来,让他得以得以了解最新情况,分析判断更多的细节……
只是之前在忙,没时间看,积到如今,已有厚厚一打。
叶白汀脱了罩衣,洗了手,拿起这打纸,走回暖阁。进到房间,他也不怎么讲究,在炕前小几边盘膝一坐,展开纸页,看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暮色四合,北镇抚司越来越安静。房间不知何时掌了灯,可最亮的,却不是这盏烛光,而是烛下人清澈锐利的眼睛。
叶白汀注意力从未分散,一直在专注手中消息纸页,甚至把所有案件卷宗全部拿出来,摆开在小几上,炕上,各种调整位置,调整方向,最后手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叉抵着下巴,视线一次次从纸页上滑过,大脑迅速筛选信息……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了?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细节,被他忽略了?
这个案子很有难度,死者和相关人的人物关系构建比较隐晦,少,且私秘,短时间内很难清查清楚,别人还未必配合,你去问,大约都会撒谎,锦衣卫需非常清晰的,先把背后的线,所有动机源头理清楚,才能跟着顺下来,掌握整个事实脉络……
但命案本身呢?
他们有没有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视线滑过一个个写在卷宗里的名字,案件相关人,可能的凶手,死者……叶白汀眼神倏的一顿。
三个死者,都是高处坠亡,事实已经很明显,就是他杀。可如果只是想谋人性命,从操作方面来讲,有很多更准确更方便的方法,‘楼上推下致人摔死’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成,别人未必心甘情愿,未必不会反抗,凶手如何确保一定能成功,且次次都能成功?
这种呈现方式,在叶白汀来看,唯一对凶手有利的方向就是‘意外’,现场太容易用这两个字解释,太容易逃脱罪责,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前他们的重点一直在‘科举舞弊’,这件事存不存在,中间是否有利益链条,幕后黑手是怎么操作的,他们怎么抓住,怎么阻止,各案件相关人都藏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但是死者呢?
死者脾性如何,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遇到什么事,会做怎样的选择?
叶白汀挑出所有与死者有关的卷宗纸页,认真翻看,慢慢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思越来越清明……
“怎么坐到了这里?”
一只大手扶着叶白汀的腰,将他往里轻轻推了推:“不怕掉下去?”
根本不用回头,叶白汀就知道是仇疑青,他就是想事情想入了神,没发现自己换姿势后坐的靠外了,刚顺着力道往里挪了挪,就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打崭新的记录卷宗。
他眼睛一亮:“有更多的东西了是不是!”
那架式,几乎把‘强烈要求立刻加班’这类字写到了脑门上。
仇疑青扶他坐好,音色微缓:“……莫要着急。”
“少爷你快饶了我吧,”申姜在后头叹着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瘫成一坨,“你不饿我还饿呢,咱们先吃了饭再说,成么?”
饭……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不太有饥饿的感觉,好像的确早该吃饭了。
“好吧。”
他一边从善如流的答应,一边还是没忍住,眼神从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有重大进展?”
仇疑青没卖关子:“算是。”
叶白汀:“那咱们快点吃饭!吃完快点分析案情!”
饭菜上的很快,叶白汀吃的也很快,速度都快比上申姜了,仇疑青看不过去,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手边:“慢些,今夜还长,我们有很多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端起汤喝了,还嫌他速度慢,“你也快点!”
仇疑青:……
吃饭方面,申百户绝不服输,当场表演了个暴风吸入,可谓一个风卷残云,独孤求败。
他最先吃完,便也最先准备收拾,把墙边的小白板支架打开,那上面还有上回分析案情里留下的名字,简单的人物关系,以线索梳理,现在手里的细节更多了,自也要添上去很多。
写的差不多时,少爷和指挥使也吃完饭了,他在门口喊了一声,叫人过来把饭菜撤下去,收拾好桌面,沏了壶热茶,今天的讨论分析就开始了。
申姜摆出架势,装模作样的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说到重大进展,少爷就得夸夸我了。”
叶白汀:“你找到了新线索?”
“科举舞弊的证据,耿元忠这条线,有实锤了!”
申姜根本憋不住,朝少爷炫耀:“他跟贺一鸣,少爷和指挥使早就猜出来了不是?指挥使叫了人盯着耿元忠,连他院子都悄悄翻过了,他心中有鬼,一定有猫匿么,他名下商铺生意那么显眼,但凡铺子,想走歪路的,必有假账……”
“可我觉得没那么好抓,老官油子精的很,哪能随便叫你找到?就长了个心眼,没盯着前头,什么掌事啦大宗生意往来啦,我都没跟,也不懂么,指挥使比较在行,我就让手底下小兵盯着没什么人的边角,连人放破烂的仓库都没放过,嘿你说咱这运气,还真叫我给蹲着了!他们前些日子清理了一批过期的残次的老货,就在那些货箱里,夹杂着一些账本!”
叶白汀一顿:“账本?”
申姜双眼发亮:“没错,就是账本!记录着很多关键的银钱往来,还用暗语标注了名字,呵,以为伪装成这样,我就瞧不出来了?那来来去去的进账,出账,规律时间和金额,分明有问题!还有那些用暗语代指的名字,暂时解读不出来,得需要找到他们的解码册子,可利益分配,各种走账明显至此,只要我们把名字解出来,就能知道所有参与的团伙,并一举抓获了!”
这的确是非常好的消息,叶白汀认不住为他鼓掌,但是……
申姜看了眼仇疑青,叹了口气:“但是吧,毕竟是人家废弃的东西,可能是写错了,或者后续交易没成功,没必要留,不知道当时什么原因,没扔干净,遗留了两本在烂仓库里,一直没处理,我们就算解出来了,信息也不一定精准正确,可能有很多错漏……”
仇疑青:“我会着人跟进,找到更多。”
叶白汀连连点头,就怕没线索,怎么都找不着,未知才是最大的压力,有了方向就好办了,不过是时间问题,早晚能找到正确的那些!最好连幕后之手,整个利益团伙,都一起抓出来!
仇疑青转眸看着叶白汀,将茶盏推到他面前:“你呢,也有新收获?”
叶白汀就将挑出来的死者卷宗,摆在小几上——
“人性的幽微之处。”
“嗯?”
“何解?”
仇疑青和申姜齐齐看过来,都没懂,什么意思?
叶白汀:“你们仔细看这三个死者,有什么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
申姜看了半天,看不出来,转身对比身后小白板上的信息,仔细整理,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仇疑青却若有所思,良久,说了两个字:“纯粹。”
叶白汀眼睛锐亮:“不错,就是这两个字!”
他指尖落在郁闻章的名字上:“寒门,出生贫苦而才华横溢,有自己的执着和坚持,家人给了很多爱和鼓励,没一点要求和逼压,但他对自己很有要求,他是自由的,也是在奋力前进的。别人对他的评价,有赞誉钦佩,也有对弱点的精准知悉,比如过刚易折,比如……”
“老母亲?”申姜反应过来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人,一直相依为命,于联海说他很孝顺……”
叶白汀眼底光芒微闪:“如果有人用这个威胁,他会不会被迫听命?再深一些,如果对方制造了一个险境,让他选择,要老母亲的命还是他的命,他怎么选?再不甘心,再愤怒难过,是不是也不想连累老母亲?”
仇疑青:“那凶手杀他就很容易了。”
只要把最重要的这个人捏在手心,引他到哪里,他都得配合,让他做什么,他都得做。
“还有死者黄康,”叶白汀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贪婪成性,他最执着在乎的点,在于钱财。”
申姜看着那沓卷宗,就知道是自己排查走访到的信息,当即点头:“没错,我带人亲自问到的消息,黄康虽然谋了个肥差,家产与日俱增,仍然架不住他祸祸,他酒色财气无一不沾,死前还欠了巨额赌债,只是因在做官,有些方面藏的比较严实,我还是很找了两天才找到的……”
他就着自己查到的东西,对少爷的判断很认可,可是——
“贪婪成性的人,费尽心机追逐财富,是为了享受,未必会甘心赴死?”
这不是因果倒置了么,逻辑不通啊。
“如果是不小心呢?”
叶白汀点着桌上纸页,那是三个月前黄康死亡,官府勘察留下的卷宗:“这上面的信息很有意思,黄康死的那日,下过大雪,楼顶有薄冰,也有积雪,官府的人在地面薄冰上,找到了他鞋子滑过的痕迹,痕迹往前半尺,就是楼顶不怎么宽也不怎么高的墙栏,现场勘查卷宗记载,墙栏两边都有大约半掌厚的积雪,偏偏这片薄冰前面的墙栏非常干净,一点积雪都没有,官府判断,黄康坠落地点就在这里,是脚底碰到薄冰往前滑倒,蹭掉了前方墙栏上的雪,并坠亡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