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门前,双胞胎的问题让现场陷入沉默,微寒北风突然有了存在感,打着旋飘过的枯叶都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萧瑟与落寞。
太狠了太狠了,拦门而已,有必要做的这么绝么!
一般人成亲,新郎官被为难,顶多也是问问新娘子的爱好,比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哪有这样的,喜欢听什么曲儿,夏天绝对不吃的东西是什么也就罢了,最瘦的时候多重……这谁能知道具体斤两?要每天掂一遍么?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的最后一句话,今早吃了什么,现在腰围几何,打哪知道去?一个太久远,一个又太近,早饭又不是一起用的,如何知道?再有腰围……吃饱没吃饱,身上穿的什么衣服系的什么腰带,量出来的尺寸大概都不一样,而且这五根红线长度还差不多!
不过这问题算稍稍有点意思,腰围这种事……有点私密,成亲热闹正该如此啊!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静了一瞬后,突然开始兴奋地吹口哨,鼓掌又鼓励,这热闹好看,再多来点!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北镇抚司长官,常年办案缉凶的,观察力非同寻常,可不能叫人难住了啊!
仇疑青呢,果然没叫大家失望。
他垂眼看着双胞胎:“夏日暑热,身子乏,你舅舅胃口不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吃,胃口略好的时候,会选择类似冰虾,凉卤,河鲜,时蔬,这些清淡爽口的菜式,唯独一口不吃的,就是韭菜。《本草纲目》中有言: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多食则神昏目暗,你舅舅一直贯彻的彻底。”
“至于喜欢听什么曲子……今年七夕节,他为我排演了一出小戏,最爱听里面一首戏曲,名《姻缘错》,不过这些时日,我新近学得一首箫曲,他最爱听的,该是我吹的曲子。”
众人一怔,指挥使竟然还会鸣箫吹曲?怎么他们不知道!
这时就有人摸着下巴小声说话了:“你们知道什么,想当年平乐长公主可是多才多艺,于乐之一道尤为擅长,她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不显摆,当然是没必要了。
但亲密私房之事,又不是打仗抗敌,这一二情趣,自也顺理成章。
就是没想到,原来指挥使面上看似肃冷不好惹,实则背地里也是会哄媳妇的啊!
“诏狱日子难挨,你舅舅当时在那里,最瘦时体重不足百,”仇疑青眸色微闪,“不过你们问的是他最轻的时候,如果算上生平,那应该是出生的时候,我记得卷宗上有言——四斤八两?”
众人一静,这问题内里竟然暗含巧宗?这一环套一环,厉害啊!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指挥使,这都答上来了!
双胞胎对视一眼,朝他扮了个鬼脸,齐声道:“算你对了!”
仇疑青唇角微勾:“如此,下一个问题,答案便更明显了。你舅舅恪守礼仪,乃是正人君子,同我不熟之时,不管第一次见面,还是第十次见面,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必然是——恭送指挥使。”
双胞胎:……
可恶,被他装到了!
俩孩子互相看了眼,眸底狡黠:“那我舅舅今日早饭吃了什么!”
这个你总该不知道了吧!
然而还是没能难倒仇疑青:“今日府上大喜,早饭不必过于讲究,却也是有规矩的,要与亲人同食,你二人虽脸上干干净净,衣袍穿的好看,但手腕深处有一抹红痕,那是染色会用到的东西——你们早饭席间必有红鸡蛋,你舅舅也吃了。”
双胞胎反应一模一样,同时把小手背到了身后,眼珠微转,有些心虚。
“若是夏日,你舅舅念凉,早上最多添碗粥,但冬日天寒,他会择些油饼小笼包……”
仇疑青看着两个人的表情,选了后者:“是小笼包,对么?”
双胞胎赶紧绷起小脸,侧过了身子,不叫对方再看正脸。
仇疑青又言:“你舅舅食量不大,有蛋有粥有小笼包,这一餐便差不多了。”
双胞胎:……
好阴险!
“至于腰围……”
仇疑青拿过五根红色丝线,以指尖绷直:“阿汀晨起和晚间差别不大,虽已用过早饭,然今日逢喜,早饭必定用的很早,及至现在,对腰围影响已然不会太大,大婚喜服未配硬质玉带,以金色丝绦系于腰间,他此刻的腰围应该是——这个。”
他选了最短的那一根。
双胞胎:……
就你能!就你会!就你厉害!哼!
众人见他们不说话,看神色也明白了,指挥使竟然又答对了!厉害啊!
不过更厉害的是少爷的腰,竟然这么细!指挥使这是抱了多少遍,才这么记忆深刻,精准无误!
大家突然感觉到了石府的良苦用心。这个举动才不是在为难新郎官,而是在告诉他们这些外人,为什么叶家会同意且看重这桩婚事,是因为新郎官太优秀,你们还没有见识到是不是,就给一个机会,让你们见识见识!
“叶家牛的!”
“叶姐姐威武!”
“少爷好眼光!”
众人看向前方的眼睛更亮,谢谢少爷的家人!这种‘为难’可以多多益善!大婚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唱礼官抬手压下众人纷纭议论,和蔼的看向双胞胎:“所以现在,是不是能帮我们开门了?”
双胞胎互相一捂嘴,眸底狡黠——
“伯伯在说什么呢?”
“我们只是小孩子——”
“神马都不知道呀!”
说完转身就跑,一个个手脚伶俐的很,像个小猴子似的,三两下就爬过大门,翻回院子去了……
唱礼官:……
这俩人小倒是能翻,他们这一群大人怎么办,也翻过去?像话么!他们是迎亲又不是攻城!
“要不,撞过去试试?”
“撞?撞!”
迎新队伍里有人摩拳擦掌,挽起袖子大步走过来:“瞧我的——咦?”
还没走到门边,就撞到了一个人,脚如磐石,身比山坚,正是石州。
这人抱着胳膊,纹丝不动,小兵不防之下,直接被弹了回去,狠狠后脚蹬地,滑了一截才刹住。
我去——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怎么没见着!就随便这么一戳,站的这么稳的么!
“哼。”
石州冷笑一声,也没在门前久留,脚尖一点地面,又旋身跃上了墙头,对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豪迈放言:“我家弟弟是那么好迎的么?姓仇的,别说我为难你,今儿个这门不是不给你开,是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开,想进来,先过我这关!”
随着他的话,左右墙头蹭蹭蹭冒出一堆人,全都年轻精干,神色肃正,手里拿着木棒……一看就知道想干什么。
申姜从队伍后头摸过来,悄悄给仇疑青递来系了红绳的蟒鞭:“看来今儿个得使点真本事……大婚之日不宜见血光,大舅哥估计也就是想凑个热闹,指挥使玩玩就好,千万别当真啊。”
“我知。”
仇疑青慢条斯理拿过蟒鞭,理了理衣襟。他还要见小仵作呢,身上一丝都不能乱!
“四外都有,听本使令,左十右八,每小队十人,分点突击,中间十二,双翼展开,呈楔形矩阵,直往中门,左右翼混淆对方视线,注意半数人游走掩护补位——一盏茶内结束战斗!”
“是!”
迎亲队伍里,所有文官退后,武官上前,锦衣卫们在指挥使的带领下,如臂使指,反应迅速,游鱼入海一样扎进门墙范围,兴奋地和对方交上了手!
围观百姓瞪大眼睛,忍不住鼓起了掌:“好!”
“打起来打起来!”
“全京城头一份啊!”
“这样的热闹必须得凑!”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双方光是三书六礼,媒人来往,就不知用了多少时日,每一步都不怠慢,诚意十足,再加天子都下了圣旨,这桩亲事就是摆上钉钉,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所以这拦门打架么,自然也不是真的,没见双方手里拿的要不就是木棍,要不就是鞭子,没点刀啊刃啊的不是?
成亲为讨好兆头,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要看吉时的,新郎出来迎亲要看吉时,新娘什么时候出门也要看吉时,那新郎到了新娘门前,未至新娘出门的吉时,怎么办?便是该凑热闹玩花活儿的时候了,什么拦门讨红封,小舅子为难,棒打新姑爷,吟催妆诗,都在这时候,淡着干等过去多没趣,就是闹一闹,抢一抢,气氛才高嘛。
谁家嫁女,不想姑娘被重视,不想姑爷费费劲,表达表达诚意?男方姿态摆的低,动作来的急,意思意思‘抢’个亲,女方才更有面子么。
虽然这次成亲的是两个男子,少爷大抵不会介意这个,但少爷的家人介意啊,京城好些年没见到这种大热闹了,别人就是想,也没那能力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干架抢亲,谁见过?
起哄!使劲起哄!这都把墙门大门当成攻城战来打了,大家伙没见过真正的战争什么样,这时候倒是能开开眼界了!
仇疑青有办法攻,石州就有办法守,几个手势下去,墙头战阵也跟着变了,颇有几分诡路,拦人,他是认真的!
“我告诉你姓仇的,你这些天不老实偷偷干的那些事,害的我被媳妇关门外好几宿,今儿个别想轻松!要是扛不住打,越不过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担心误了吉时,仇疑青也没法淡定,擒贼先擒王,挥着鞭子就朝石州飞跃过来:“那今日你若输了,岂不是更丢脸?希望姐姐这次不要心软——关你几日哪里够!”
交手双方也是,墙里头的笑话墙外的:“来啊来啊打不着略略略——”
墙外的一边往里狂洒喜钱,一边撕口子往里钻:“瞧把你们浪的,眼都瞎了,往什么东看,往西!那飞过去了足足一吊钱呢!”
迎亲队伍文官书生也有点站不住了,武人架打的这么热闹,他们要是没点什么表示,岂不是落后了?不行,我不能输,挤进定王的迎亲队伍容易么,年龄个头身材都有要求,好不容易来了,就得让旁人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大家互相对了个眼色,一个个上前,也不走远,就站在战圈外,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开始现场唱颂催妆诗——
“花芳不满面,罗薄讵障声。御热含风细,临秋带月明。”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未成,东方欲晓霞。”
……
虽然要迎的新人是叶家少爷,生得眉目精致,隽秀出尘,好像不怎么需要上妆,但规矩是规矩,热闹是热闹么,成亲就该这么玩!
百姓一看好家伙,前头打着架,后头念着诗,这么厉害的么!
眼看着墙头打架的人注意力被带走,手也被喜钱哄松了,石州哼了一声:“他们来算什么诚意,姓仇的,你自己来!催妆诗是不是,我就不信你看过两本书!”
仇疑青还真张口就来,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念:“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现场齐齐静了一瞬,石州也愣住了,鞭子没躲过去,鞋面被抽了一下,这狗男人还真会?
“指挥使厉害!”
“定王威武!”
这催妆诗不管写还是背,都是需要一点才学的,你就是背,也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得找得到地儿吧?指挥使尤擅武之一道,也曾说过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想到这个‘不爱’,可能只是跟皇上比,跟朝上一二品的文臣比,跟普通人比,那还是厉害的多的。
今天又了解了指挥使多一点!你到底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这一出是不是叶家人安排的?又是叶家姐姐,竹枝楼的老板娘?老板娘大气啊!
院内。
动静传过来,叶白芍气的差点拍了桌子:“我才不是帮他出风头,是为难他,为难!”
叶白汀低了眉,只是笑。
“你还笑!”叶白芍点了点他脑门,“还敢骗姐姐了,他把你腰围说的那么准,呵,你最近见他了是不是,还让他抱过了,不只一回!”
叶白汀清咳一声,看向窗外,天色有些阴,像是要下雪了,风很冷:“拦的这样紧,是不是不太好?”
“反正吉时没到,急什么?”叶白芍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动静,迎亲队伍已经进来了,哼了一声,“男人就是会让着男人,没出息,等会瞧我的!”
叶白汀眨眨眼:“姐姐……”
叶白芍轻轻拍了拍弟弟肩头:“放心,要是为难太过,你不就心疼了?姐姐才不做那恶人。”
在众人的起哄助威,以及‘敌退我进敌来我扰敌散我攻’,加之喜钱狂洒的战术安排下,仇疑青一路披荆斩棘,冲开了石府大门,用带来的大红封挤开了前拦队伍,大步走进正厅。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头发一丝都没乱,衣服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到厅堂正坐之人,展袖微躬,拱手行礼:“见过姐姐。”
叶白芍当然不会像自己丈夫那样不懂事,她笑的可温柔可慈爱了,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或者一直在为对方担忧,非常期待对方到来似的:“阿青来啦。”
仇疑青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不是随便能过的:“吉时将至,我来接阿汀。”
“不急,”叶白芍看了眼滴漏,“还有些时间,正好你在这里,快来陪我挑一挑,阿汀要跟你走,他的东西自然也得随着你一起带走,可惜我年纪大啦,记性有些不好,这些东西,到底哪几样是他的呢,我竟分不太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旁边站着的丫鬟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一展,好么,吃的戴的玩的用的,还有新的或穿过一两次洗干净的衣裳,什么款式,什么大小都有,铺了满满一桌。
迎亲队伍:……
怪不得正厅横了么大一张桌子,有这么为难人的么!双方又不是小家小户,一年到头就做那几身衣服,每季都要换新的,这谁能记得住!
大家再一看指挥使,竟然仍然淡定从容,没一丝慌张!难道……
仇疑青还真记得住,除了自己的职业习惯,和小仵作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都很珍惜,而且小仵作平日穿的戴的用的,基本也都是他亲自挑选置办的,要说每餐吃过什么,他可能不如叶白芍清楚,照顾的周到,但这些,难度还真不大。
他动了。
拿了浅青纱青缎蓝的衣服,亮蓝的却没动;拿了可爱的小兔子小香囊玉雕,一看就很昂贵精致的玉观音却没动;拿了话本子,没动戏折子;拿了玉发扣,没动宝石簪……
他竟然真记得!瞧座上姐姐只是微笑,却一个字都不说的样子,好像还对了!
迎亲队伍一阵钦佩,立刻起哄:“吉时到了,指挥使去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抱少爷出来——”
随着滴漏声响,下人报时,叶白芍也展开真心笑容,让开路:“去吧。”
仇疑青走进房间,终于看到了他的小仵作,看到的第一眼,就无比惊艳,根本挪不开眼睛。
和他一模一样的喜服,腰间拴着五彩丝绦如意结,腕间带着小金镯,眉目美的像一幅画,眼底捧着一捧月光,长长的流苏挑牌,鬓边簪着和他一样的茶花。
这茶花名红耀金,顾名思义,是大红的底色,花瓣开出了金纹,含苞待放时隐现金纹,最是娇羞妩媚,是往年平乐长公主最喜欢的花,特殊培育,开在夏日,整个京城里,只有仇家有。
他们第一次彻底拥有彼此,就是在夏日的雨天,那些花前。
虽然太过私密,不能同外人道,但……这一刻,于他们而言,的确记忆深刻隽永,大约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色彩。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耳根有些红:“你来啦。”
仇疑青伸出手:“我来接你。”
在对方手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迅速弯身,揽起小仵作膝弯,把他抱了起来:“——同我回家!”
他进来的速度快,出去的速度更快,带着一众迎亲队伍,抢了人就跑。
叶白汀只能挣扎着朝姐姐挥手,表示:我走啦,姐姐保重。
“嗷嗷嗷指挥使威武!”
“回府回府!回府成亲!”
“掉头掉头,快跑!”
石州:……
你进都进来了,老子难道还能拦你?
回头看到媳妇略显落寞的脸,他走过去,握住叶白芍的手:“成亲是喜事,别不高兴,嗯?”
“我才没有不高兴,他要是来晚了,误了吉时,我才会真生气,”叶白芍眼角微红,“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双胞胎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里呜呜嗷嗷,跟个小炮弹似的追出去,不知道是哭还是在嚎:“呜呜呜舅舅不要走——”
“那是我舅舅!”
“你们不许抢!”
仇疑青将叶白汀抱出来,就放到了马上,不是另外准备的马,而是自己骑的,额头带着大红花的玄光,之后长腿一抬,二人共乘一骑。
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不过算了,成亲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叶白汀稍微有点害羞,却并没有推阻,大大方方的靠在仇疑青身前,朝百姓们挥了挥手。
“哇——少爷在冲我挥手,他冲我挥手了啊啊啊啊——”
“呜呜呜少爷好好看,突然有点不想他和指挥使成亲了……”
“做什么梦呢,没有指挥使也不会便宜了你!快他看这边呢,给我笑!”
“你们两个一定要幸福!”
“长长久久地走一辈子!”
这条街并不长,从石府出来,队伍就收了速度,以悠闲的脚步前进,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是今年的初雪,雪很小,落地就不见,可雪中的人更好看了,一身红袍,面有微笑,连眸底都醉了情丝,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唇角翘起,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份缱绻静好。
街巷悠长,路过诏狱墙外。
“嗷呜——汪!汪汪汪!”
狗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看到队伍来,像跟谁报信似的,长长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