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杜家是酿酒名门,家里有一口祖传的上好水井,都说这口井里的水好,她家酿出来的酒便以这井水做引,是以都说这口水井给了杜家人财富。
杜仙云自小便跟着爹爹学习酿酒,她熟悉酿酒的每一个步骤:制曲、发酵、蒸馏、陈酿。烂熟于心。爹常叹息:“仙云比她哥哥有天分,倘若她是个男儿就好了。”
每每到了拆曲的环节,杜掌柜便要拦着女儿,只给儿子单独传授,杜轻云不服气,终于有一天爆发了:“为何爹爹不允我学?”
家人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女子岂能酿酒?这法子本来就是传男不传女。”
“也不是爹不爱你”历来疼爱她的爹爹将她拉到一边悉心安慰,“你嫁了人孩子姓了别人家的姓,我们杜家的技艺岂不是进了旁人家?”
娘见她噘着嘴,过来摸着她肩膀:“走,与娘去学女红,以后进夫家须得会这些才是。”
“不!”她倔强抬起头,“我不嫁人,我也要学!”
爹娘一笑置之。
可她认真抗议,连着绝食三天以死相逼。
爹娘便最终心软应了。
杜仙云果然也没嫁人,便一直留在杜家酿酒。直到父母先后亡故,哥哥娶妻生子,她都一直留在娘家未嫁。而且她将这一门手艺发扬光大,酿出了满汴京城最醇最厚的美酒,杜家名噪一时。只不过杜仙云深居简出不谙世事,人人都知杜家有一位仙云居士,却不知这位仙云居士其实是杜家那位未嫁的娘子。
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杜仙云三月三往金明池踏青,中途与家人走散,又落起了雨,她正狼狈之际被个人相救,那人风度翩翩,举一柄竹骨伞立于斜风细雨的汴京城里,问她:“这位娘子,外头雨大,这柄伞与你可好?”
她那时以为对方有别的伞,感激的点点头。
谁知那位公子将伞给了她,自己则两袖一挥,潇洒走入雨中。
杜仙云愣了。
这一份萍水相逢的情谊便被她放在了心上,她将那柄竹骨伞擦拭后搁在桐木匣子里,偶尔下雨时,她会托腮望着外头的雨幕:那个人,会不会想起自己曾送出去过一把伞?
谁知后来又遇见了。
陈家是汴京城里的大粮商,酿酒离不开粮食,杜家用来酿酒的原料也由陈家供应,两家生意有所往来,便理所当然成为世交。
这一批运来的小麦不干燥,引得做的酒曲色不正,还好杜仙云谨慎只发酵了小半斗麦子试练。
陈家自然很是重视,派了家里得力的三公子来赔礼。
两厢见面,都认出了对方。
“是你?”
双方相视一笑,便消了兵戈。
陈三郞此后便常来杜家,今日送她一套梳篦,明儿送她两盆芍药花,端的是殷勤,连杜大哥都打趣她:“今儿都过晌午了,怎的陈三郎还没来?”
“大哥!”杜仙云扭过身子去。
杜大哥嘿嘿一笑:“陈家老爷年纪大了,如今大郎与三郎两个正争家里管事权,你若是有意于这三郎我便与老爷子说一声。有我们这个大客户,由不得陈老爷不偏袒。”
“谁要帮他!叫他自己去搏!”杜仙云咬住帕子,“何况我既学了杜家的技艺就不能嫁给外人。”这从前的承诺近来也渐渐折磨起了她。
“话不能这么说。难得你有个合心意的人,嫁了人有个依靠爹娘也放心。”见妹妹害羞杜大哥便也不再说下去,转而叮嘱她,“我信你不会将杜家的技艺泄露出去。”
于是顺顺当当两家便说定了亲事,有了杜家的助力,陈老爷也顺顺当当将家主之位传给了陈三郎。杜仙云嫁过去后过得幸福恣意,丈夫非但不拦着她酿酒,还为她亲手制造了种种制酒的器皿,还建造了一座精致的酒窖,宠溺非常与她展望今后:“以后这酒窖里的酒就留给我们的孩儿,满酒窖的酒当他们成亲时候的喜酒。”
汴京与洛阳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杜仙云当了当家夫人就昼夜忙碌,操持陈家上下诸事,唯一的消遣便是闲暇时酿酒,竟然有两年都未回过娘家。
直到外头有个杜家的老仆寻到了她府上寻她哭诉:“姑奶奶,求您给杜家一条活路吧。”
杜仙云吃了一惊,询问老仆这才知道陈三郎不知何时做起了酒水生意,大肆宣扬仙云居士如今到了陈家,高价售卖仙云酿。上个月还设计将杜家的酒坊吞并
杜仙云震惊得目瞪口呆,她喃喃问:“可是……大哥,怎么从来没与我说过?”
“老爷说许是姑奶奶有什么苦衷,不叫我们来找姑奶奶。”老仆哭道,“还请姑奶奶救杜家,老爷被设计骗去了银钱,还不上钱已经自缢身亡,老奴此番是来报丧的。”
杜仙云发了疯冲到酒窖,这才发现那窖藏好的酒窖里已经被搬得七七八八。原来这么多年陈三郎一直在高价出售她酿造的仙云酿,用这种法子挤垮了杜家。
她趔趄跌倒在地,冲进了陈三郎书房去质问陈三郎。
谁知陈三郎理直气壮,还从内室唤出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你这多年前蛋都不生一个,若不是为着那一门技艺我早就休了你。好在我养在外面的妾室生了大胖儿子,养在你名下,你休要不识好歹。”
又冷笑:“如今陈家已经尽数败落,你便是大归也无处可去。还不如好好儿待在我陈家,我还能庇护你。”原来陈家虽然是粮商,可这些年粮食的生意不好做,陈三郎便打起了酿酒的主意,费尽心思处心积虑接近了杜仙云,哄着她酿酒,用她亲手酿造的仙云酿招揽生意,从杜家酒坊争夺生意。
原来这么多年这个人都在骗自己!从他一开始接近自己便是piàn • jú,从来没有情爱,只有她一人的自作多情与他的处处算计。杜仙云泪水仓促掉落。
却还被抱着孩子的外室嘲笑:“性子粗笨,不懂风情,全身上下一股酒糟怪味,就这还希冀自己被男人所爱,可当真是痴心妄想。”
杜仙云忘了自己是如何咽下这口气的,她敛了悲愤,好声好气将那外室请到家中,而后更恭敬对待丈夫。
陈三郎得意洋洋,以为女人是有了婆家便只能以夫家为天。谁知过了半年,杜仙云捏着他掺杂酒水、用作军粮的粮食掺土、恶意骗取杜家酒坊等一系列证据,将他告上了衙门。
她成功将陈三郎送进了监牢,只不过按照《宋律》,妻子状告丈夫,不管是为着何事,做妻子的都要获三年牢狱。
杜仙云毫不犹豫,她将整座酒窖里还剩下的仙云酿尽数砸毁,而后将陈家资产全送给了嫂嫂和侄儿,自己则准备去坐牢。
还是福王偶然得知这个案子,豁免了她:“这妇人有情有义算得上是孝顺父母,若是判她入狱岂不是伤了义士的心?”
杜仙云拜谢福王,自己心灰意冷上了山,从此抛下世事,在无尽的孤寂和苦寒中放逐自己,似乎这样能赎清自己的罪责。
想起往事她眼神冰冷:“客人请回吧。”
门口站着的小娘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如今天色已晚,可容我在此间歇息一夜?”
外头渐渐天黑,这时候下山的确不方便。仙云居士点点头。慈姑便自告奋勇去做饭,仙云居士狐疑瞧她一眼:“我可不会因着一饭之恩就动摇。”
慈姑笑嘻嘻:“横竖我们自己也要吃饭。”
山间清泉潺潺,慈姑在泉边摘了一把蕨菜,就着清泉水洗干净,濮九鸾则去河边钓鱼,捞了一兜子田螺,还用篓子抓了三只黄雀。
慈姑便先叫濮九鸾涌几块石头垒简易石灶,河边清洗一块薄石板而后搭在石灶上。
这却连仙云居士都觉得诧异起来,她打量了好几下:“野灶我见过,可拿薄石板来当平底锅使的这却是头一次见。”
慈姑笑:“这是学的伯夷叔齐的法子,这两人不食周粟,便用薄石板烤松针吃①。”
新鲜的嫩绿蕨菜放进热水中淖水,而后剁成小块与白面和在一起,饭铲铲起一块放在薄薄石板上,下面火堆燃烧,嫩绿的蕨菜饼在石板上滋滋冒着热气,不多时便煎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