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道歉来得突如其来,郑老爷心里的愤懑消散了些,嘴上还不饶:“哼!这许多年怎的不见你来赔礼?”
“我当时年纪小又被父母宠得没了边,以为父母都发话了自然都是我的。”郑二弟颇有些愧色。这些年他也后悔想去寻找大哥,可想起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着实无颜面对。
年少时被父母捧得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一切都天经地义,等年纪大了见识过世间百态才知自己当初错了。
这些年生意又不好做,他那种被爹娘捧着宠着的性子又哪里是那些老油条商人们的对手?本来依仗着那些祖产安稳度日还可富足一生,偏偏想要四处经营证明自己,结果把家中的资产亏了个精光。
郑夫人看着这落魄一家人百感交集,她从前做儿媳妇时自然是怨过二老偏心,自己白手起家着实困难,可如今看这家人如此落魄,怨恨倒不知去了何处。
她瞧着丈夫亦是如此,知道对方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便出言道:“既是一家人,便也不提那些委屈了,还是吃肉吃菜。”
郑娘子也是个聪明的,见父母有意和解便先叫伙计给二叔一家上蘸料,又给小孩儿涮五花趾,几个来回下来,郑老爷便道:“来人呐,上酒,今儿便不醉不归。”
丰厚的里脊肉切成薄片,纹理清晰可见,涮进锅里又嫩又滑,叫人垂涎三尺。
带着一圈肥油的肥柄宛若镶嵌着一层雪白的花边,入锅后肥油尽散,非但不油腻,反而味道清香。
更意外的是一种唤做胸口朥的部位,看着几乎是白花花一片,叫人以为定是又肥又腻,几乎没人敢吃,还是郑大郎胆大先尝了一口。
原来这胸口朥非但没有肥油滋味,反而又脆又爽,蘸着蘸料更是富有嚼劲。
其他人这才跟着尝起来,果然口感脆脆滑滑,是从未吃过的牛肉滋味。
郑老爷不住赞叹:“这牛肉,果然与别家不同。”先前店家说不同部位有不同炖煮时间他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有道理。
别家店里的牛肉要么是用黄酱烹煮过,要么是卤过切块凉拌,从未注意过部位,谁知这家店居然分部位来烹饪,每一份肉质都细嫩鲜美,丝毫没有印象里牛肉塞牙难嚼的情形。
在腾腾雪白雾气中,多年的隔阂烟消云散。
隔壁的康娘子炙肉店里也正坐着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
倒不是洛阳城小,而是康娘子食肆一条街的名声传出去,许多洛阳城里的百姓都来凑热闹,如此一来许多多年不见的人也在店铺里寻到了对方。
罗铁匠和黎官人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两人同在一个铁匠铺子里学艺,师父当年只有一女,便说要将独女淑娥招亲,还送一个铁匠铺。
师父看中了小黎,淑娥却喜欢文静寡言的小罗。
于是小罗留了下来,小黎则被师父介绍进了行伍,去给军爷们锻打铁器。
一晃二十年过去,两人都不是少年郎,谁知今日居然在炙肉店又遇见。
黎官人先招呼:“小罗?”迟迟疑疑不敢确认。
罗铁匠一回头,立即认出了对方:“黎三拐?”
小黎年轻时走路好蹦跳,小罗便给他起了个三拐的诨号。
两人相见相认,激动得双手颤抖,于是并做一桌,说些这些年的经历。
罗铁匠守着铁匠铺成为了洛阳这一坊里头最好的铁匠师父,小黎则则进了行伍机缘巧合入了行伍,在边疆打了许多年仗,得了个从九品的承节郎的小官,如今告老还乡在厢军里做个小把头。
罗铁匠举着酒杯,听小黎讲北疆十月就下大雪、西夏马匪藏在路边壕沟里、大宋兵马没有粮食吃不得不从马槽里偷燕麦粒吃,听得一愣一愣,转而神往:“男儿当如此!”
他一向偏安洛阳,最远去的地方也不过是汴京城,到处都是百姓安康,富贵承平,哪里见过那等惊心动魄的时光?
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些惭愧,又有些后悔,若自己当年不是偏安一隅,只怕今日会更好罢?
再看对方身上穿着玄色锦缎暗纹的官服,眉眼间颇有魄力,早瞧不见当年毛头小子的模样,想起自己身上穿着便于做活的粗布衣裳,袖口还沾着铁水、土泥,登时自惭形秽,恨不得将身子缩起来。
炙肉盘先上了来,平铺的铁盘,上面铺上了大块的鹿排、切得薄薄的五花肉、蜷曲身子的河虾。
恰在此时淑娥也走了进来:“家里那几个浑小子将我褙子拿去扮戏文,倒叫我一通好找!”
她一屁股坐在了罗铁匠旁边,坐定后才发现对面坐着个人:“您是……”
淑娥迟迟疑疑半天,认出了对方却又不敢确定:“黎三拐?”
黎官人见到淑娥激动得夹肉的手都不稳起来,差点将肉撒了出去。当年他们师兄弟两个可都喜欢师父这位性子泼辣的独女,他直到离开铁匠铺心里都惦念着淑娥呢。
淑娥丝毫不见外,还如当年般大咧咧:“好啊你小子,来了洛阳也不来寻我们!”
“我是来寻来着,只不过你们搬了家,我没找到。”黎官人激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