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始终想不通,了然到底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挨揍呢?
因为自觉长得不错么?
了然沐浴着顾昀冷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低头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凑到顾昀面前比划道:“今日入夜,差不多就能到蒿里了,届时和尚任凭大帅驱使。”
顾昀:“不客气——你会干什么?我不缺照亮的。”
了然:“……”
顾昀微微坐正了些,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里刀锋犹在:“我以前真没料到,‘临渊’的手已经伸到了护国寺,大师,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搀和到这件事里,究竟想干什么?”
了然脸上化缘时专用的笑容渐渐收敛,收成了一脸高僧似的悲悯:“‘临渊阁’并无恶意。”
顾昀似笑非笑道:“否则你以为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相传前朝横征暴敛,国君昏聩无能,临到式微时,各地群雄并起。
而太/祖皇帝之所以在其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年神秘的临渊阁选择了他。临渊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包,网罗奇人无数,大梁建国之初,太/祖皇帝念其大功,想要册封临渊阁,当时的阁主固辞不受,从此隐匿江湖,使这庞然大物再次沉寂至今。
顾昀;“临渊阁盛世沉潜,乱世浮出——都说玄铁营是乌鸦,我看阁下才是真乌鸦。”
了然垂下眼,像个慈悲为怀的俊美佛陀:“侯爷知道我的来历,却没有阻止我接近四殿下。”
顾昀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了然:“和尚斗胆猜测,大帅心中所忧所想,和我们不约而同。”
船行平稳了下来,桌面的油灯一跳一跳的,顾昀收敛了敌意,长发披散坐在桌边,眉心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褶皱,像是把平时踩在脚底下的正经全都一次性地端在了脸上。
两人相对无语,彼此交流只有飞快地手势,却也毫无障碍。
了然:“紫流金烧得太旺了,这火是扑不灭的,没有人能阻止,大帅想过退路么?”
接着,他不等顾昀答话,便接着道:“人都道安定侯一届武夫,只会打仗,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我看不见得。否则大帅为何至今没有娶亲?难不成真是我师兄咒的?”
顾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将琉璃镜揣好,重新蒙上眼罩,不想再与了然交流了。
完事后,他打手语道:“顾家没有退路,要真有那么一天,顾某人只好身为燃料,为我外祖家的江山殉葬——对了,下次见到那位给我医治过眼睛的神医,代我向他问好。”
从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来开始,就注定人间再也太平不了了。
总有一天,再勤勉的农人都会败给田间地头上往来不熄的铁傀儡,再绝代的高手也难以抵挡重甲横扫千军的一炮,所有人都必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动荡,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或极富极贵,或极卑极微。
而败在紫流金点着的擂台上的人,将再无翻身之日——
此事大到家国之间,小到三教九流之类,都是一样的。
当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法避免的乱世一定会来,只看那一天是早还是晚了。这是时代的脉络,任你英雄无敌,王侯将相,也都无法阻挡。
顾昀说完最后一句话,从容地起了来,不再理会了然和尚,背着手走出了船舱,打算见识见识外面是什么情况,能然个了然和尚都如临大敌地跑来表忠心。
他刚一站在甲板上,就闻到海风中传来的一股怪味,好像什么东西正在燃烧,顾昀站在门口,仔细分辨着风中传来的味道,随即他意识到,那是掺着杂质的紫流金燃烧时细微的怪味。
“商船”缓缓地通过小岛旁边的浅海,两侧是两排整肃的“长蛟”,雪亮的战船各自一字排开,dàn • yào充足,私运紫流金的商船排着队地前行,像是穿梭在千军万马中毫不起眼的粮草车。
顾昀虽然看不见,但已经从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中猜到了周遭是什么情景。
这种阵仗,别说他带来的那仨瓜俩枣的玄鹰,就算是江南水师,也不见得能对抗。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靠过来,默不作声地伸出手碰碰他。
除了长庚一般人不这么做,要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没有长庚那么多步骤。
顾昀觉得长庚在自己跟前好像总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总是要先非常低调地表示一下他的存在,然后除非顾昀伸手让他扶着,否则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绝不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