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却没吭声,仿佛还在出神。
一时间,他经年褪色的旧回忆被血淋淋的扒了出来,带着历久弥新的张牙舞爪,狰狞地竖在了他面前。
那年关外的天刮着充满杀意的风,满目玄铁之地是苍茫萧条的草原,大批的秃鹰徘徊不去,马行高草中,隔着几步就能踢到一块带着野兽齿印的白骨。
还没有桌子高的小顾昀正因为一点小错被老侯爷罚,早饭也不许吃,在营中扎马步,每个经过的将士看见他都会忍不住笑,笑得那从小就自尊心过剩的孩子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死撑着不肯掉下来。
那时战事已经平息,十八部落进贡的紫流金已经入了国库,神女也封了贵妃,一切原本那么平静——
可是突然,一个巡防的将士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小顾昀身边,身上还穿着重甲,没有一点伤痕。接着,他院子里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小顾昀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几乎吓傻了,本能地想去找武器。
可他实在太小了,两只手也举不起哪怕最轻的刀。
那天闯进来的也是一群身着轻甲的死士,他们行动如风,神魔似的逼到近前,一个方才笑话过他的将士挣扎起来,像只垂死的鸟,将顾昀死死地护在身下,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些人像待宰的猪狗一样血肉横飞地一个一个摔在营中,后背不知被什么东西伤了,钻心的疼。
不过疼痛很快就麻木了,渐渐的,他感觉身体四肢都与自己一刀两断,周遭声色全都黯了下去,他一点将要消散的意识同快要跳破胸膛的心囚困在一起,喘不上气来……
他也曾经在半昏迷中听见过这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公主带人赶到,那些人从轻甲中自爆了。
长庚一把按住他的肩:“义父!”
顾昀毫无焦距的目光终于缓缓聚拢了一点,他喃喃地问道:“没烧焦的尸体身上有狼头刺青吗?”
长庚:“什么?”
统领先是一愣,随后蓦地抬起头——顾府的家将对当年那件事比彼时尚且年幼的顾昀印象更深刻:“侯爷是说……”
“等火灭了去查一查,”顾昀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下药的人……”
他说着,感觉身上的药效正在消退,撑着长庚的手站起来。
长庚惊觉他的手凉得像死人一样,然而顾昀一触即放,好像突然不想和别人接触了一样。
顾昀近乎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琉璃镜方才掉在地上摔碎了,他眼睛又看不清,险些一脚踩进温泉池里,长庚难得不稳重地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住顾昀,一路护着他往庭院中走去。
顾昀整个神思都不在家,竟也没有推开他。
长庚扶他进了屋,扯过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正想再探他的脉搏,顾昀却忽然道:“给我拿药来。”
长庚眉头一皱:“不行,你身上还有……”
顾昀神色淡了下来,语气微微加重了些:“我说给我拿药来。”
长庚一愣,直觉顾昀是动了真火。
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露了出来,千万铁甲凝聚的暴虐卷入了顾昀一双瞎眼里,一时间,那俊秀的男人好像一尊苏醒的凶神,然而只有一瞬。
不过顾昀很快回过神来,神色缓和了些,摸索着拍了拍长庚的手:“先去把伤看一下,然后帮我煎一副药来——这么快就不听话了,嗯?”
长庚静默片刻,转身出去了,一拳砸在了门口的柱子上。
而此时,一场更大的风暴毫无征兆地逼近了夜灯如火的京城。
当夜,京城民巷中,一个发稀无须的老人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血书,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在晨曦中结束了自己风烛残年的一生。
顾昀心烦意乱的时候竟忘了吩咐侍卫统领封锁消息,温泉别院与北大营几乎是隔壁,消息很快如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出去。
京郊北大营统领谭鸿飞乃是当年玄铁营旧部,闻听自家主帅竟在京畿重地、自己眼皮底下遇刺,当场火了,当场派出了一个巡防营的兵力,四下彻查。
这样大的动静谁也瞒不住,不过转瞬,顾昀京郊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而这只是个开头。
隔日,等顾昀恢复了视力和听力,想起自己的疏漏时,已经来不及了——谭鸿飞直接带人进了京。
焦头烂额的京兆尹被谭将军逼着翻查京中可疑外埠人员,而奉顾昀之命追回谭鸿飞的传令官前脚刚从马上跳下来,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携血书击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