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与他对视片刻,冷笑道:“我不过稍加言语试探,邹大人便如此这般揣测,这个中是非,末将也总算是明白了。”
邹燕来一皱眉,问道:“宋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宋阿阴鸷地盯了他片刻,却不回答,兀自点了点头,转身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仿佛已经心领神会了什么。
“虫蚁横行,国无宁日,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黯淡的灯光下显示出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被宋阿看罢后吞了下去,一字一句,便都像是装在了肚子里。
这张字条来自他的老师,如今已经隐居乡野的前朝兵部尚书孙明冲,十几年来,一群杂牌野路的修道者异军突起,更有不世出的阵法奇材施无端,先解了密约,又分头数次专门围剿暗杀教宗中人,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眼下的教宗和鼎盛时期已经完全不能比了。
可谓是人才凋敝,正是个好时机。
就在三天前,宋阿收到了这封纸条,他知道朝中老师那一派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新皇不像先帝那样懦弱,登基以来几次三番动作,都有废教宗的倾向,只是苦于教宗势力太大,加之并不能名正言顺。
眼下邹燕来抗敌不利,退守徐南,正好是个好机会。
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宋阿将这句话默默咀嚼良久,抬头望向璀璨得有些诡异的星空,一直望到被山峰阻隔得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最乱的时代,让人流血流泪的时代,也是个让人能够一展心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的时代。
文治武功数十载,不过为了这家国天下鞠躬尽瘁,哪怕百年之后无情汗青不过一笔带过,也算……不白活这一场。
须发半白的将军目光坚定,大步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中,又是一宿彻夜不眠。
同时,领兵直逼徐南大营的顾怀阳收到一张来自施无端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败。
又二十日,徐南大营大将军宋阿与叛军头领顾怀阳在钜州大战,整整一天一宿,顾怀阳辙乱旗靡,退守湘阳,宋将军亲自率兵追击三十里,三日之内接连收复“芦洲”“甘州”“颖卢”“阳城”等地。
一战成名,将顾怀阳逼回东岳西境。
一封联名上书当天便在大捷传来之时呈递到了皇上那里,公开弹劾教宗子弟尸位素餐,以邹燕来东岳失利为噱头。
自古以来,教宗与皇族就像是两株彼此依存的植物,虽然总是貌合神离,却谁也离不开谁。然而阵法学在教宗中早已没落,变成了旁门左道一样的分支,却因此栽在了施无端手上,一直被他压着打,数年以来节节败退。
徐南大捷,却叫皇帝终于看到了希望。
在皇帝的默许下,这一年四月份,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教行动由一场战役的胜利和群情激奋的上书开始。
千百年来暗潮汹涌的矛盾终于计划,一发不可收拾。
而胆大包天的施无端——这个叛军中名声仅次于顾怀阳的大反贼,此刻便非常光棍地乔装一番,混迹在平阳帝都中,隐姓埋名地穿梭在他一手建立起来、至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神秘组织“人字号商铺”,在京城天子脚下,将越来越多的反教“义士”联络到一起,成为一支特别的力量。
小到早点铺子,大到钱庄妓馆,只要有钱流通的地方,都有人字号商铺的影子。
施无端坐在酒馆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第三盏灯”,随后塞入细长的竹筒中,叫道:“小二,结账。”
店小二麻利地过来,将身形一掩,将碎银子和竹筒一同收了起来,口中叫道:“客官慢走,好吃再来!”
然后擦肩而过,像是从未相识。
施无端若无其事地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这才回到了他的临时住处——一家赌坊的后院,将袖中方才被塞进去的纸团拿了出来,上面是一行墨迹有些晕染的字迹:东海众魔影突然消失,不见魔君踪影。
施无端低垂着眼睛将这张纸条看了良久,掌心中这才升起一小团火苗,将它烧去了,喜怒不形于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进屋去了。
唯有进门的时候抓在门框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到底去哪了?
他……还活着么?
千里之外,举国上下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仍然苍山被雪的大菩提山上,此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白衣,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白衣已经不那么白了,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就呆立在施无端所设的大火之阵外面,表情迷茫,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那大火圈子没有人能看到,除非有人想闯入大菩提山,又或者是大乘教宗违约,偏偏这个男人就可以。
反教之风愈演愈烈,大乘教宗在菩提山中龟缩不出,闭门谢客,毕竟是千年古教,流传下来的古老大阵启动,几乎将整个山封闭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雪山中却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弟子,对这白衣男人远远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宗主有命,贵客前来,令晚辈出门迎接。”
白衣男人愣了一下,问道:“我?”
年轻弟子点头称是:“请随晚辈来,宗主在迎客亭等着客人。”
白衣人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大乘教宗的迎客亭在半山腰,正是雪顶与植物的分界线,那里开着一种奇异的花,没有叶子也没有花茎,直接从土里钻出来,一半紫黑色,一半白色,叫做阴阳花,传说是隔开阴阳两界的神花。
一个老人行动略微显得有些迟缓,正在耐心地浇着阴阳花。
引路的年轻弟子行礼之后便自行退下,白衣人伸手在阴阳花上摸了一把,白色的一面自动地扭了过去,紫黑的一面却主动地贴在了他的掌心中,像是有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