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一路奔来的侍卫登时呆了,看着沉入水底的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不容易醒过神,正准备开口唤人救命,才想起自家将军水性好得很,除非被人摁着脑袋绑了手脚,否则哪里会淹死呢?所以,将军必定不会是寻死的。那他这是做什么?天蒙蒙亮从军帐里冲出来游泳吗?太不可思议了。
那侍卫在岸边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蹲身冲着泛起涟漪的河面唤道:“将军,将军,将军?”
季玖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将自己沉进了水底,水流四面挤压着,直到胸腔像是要炸裂开般,才猛地跃出水面,甩了脸上水迹,看着岸上那团黑影,默了好一会才道:“心烦,来洗个澡。”
那侍卫又呆了呆,才道:“将军,这河虽是活水,军中到底都是拿它洗刷马匹、夜壶……您何必在这洗澡?”也不嫌脏。
季玖笑了一下,脸色在暗处也看不清,却莫名的说了一句:“这水比我干净。”
侍卫不懂,季玖懂,季玖不再说什么,重新沉进水里。一口气也不知憋了多久,脑中都嗡鸣了,才恍惚着睁开了眼,浊黄的河水涌入眼眶,他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连带着口中都泛起了酸涩的味道,难以忍受。
他这人,二十多年心高气傲,连名满江淮的花楼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却屈居人下,成了妖怪的禁脔,如何受得了。若不是性子一贯坚毅,只怕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季玖在河中泡了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了,才取过侍卫送来的换洗衣物,认真穿戴好了,披着湿漉漉的发回了营中。
从河里起身时,季玖看到了站在岸边柳树下的那人。这是伊墨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一袭黑袍裹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阳光自柳树枝条中漏下来,斑斑点点的洒在他身上,道不出的尊贵,宛若神祗降临人间。却惊不起季玖一丝惊艳感,他的心情却已经平复了,眼神波澜不惊的从他面上扫过,仿佛那只是空气,淡定的自他面前离开。
季玖知道自己现在拿他没有办法,但他从来就不是遇事退却的人,办法一定会有的。他坚信。只是三月过去,留在京中打听那道人的心腹却始终无消息传来,季玖知道必是找不到了。却又怀疑,自己手下暗探,莫说是一个小小道人,就是宫闱之事也能探听得到,怎么这次就失手了?或许是着意躲着也未必。
这个念头一旦浮出,季玖心里就有了计较。立刻撰书信一封,绑在鸽腿上,飞出军营。
又是两个月时光,季玖收到了回音,道人找到了。
捻着字条,季玖不是不得意的,他不过是使了诈,着人传谣言道城外村落里有鬼怪害人,已死了几条人命,而后暗探们埋伏下去,果然等到了来降妖的道士。天罗地网,逮个正着。
但那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满脸恼怒的要见季玖本人。季玖原就是要见他,自然愿意。立刻回了信去,请他到边塞城中一叙。后又有信来,说是人已经到了。
换了轻袍便服,侍卫牵了马来,季玖驾着马刚奔出练兵场,就见军营门口处有两人站着,似乎为何事争执不休。其中一人季玖认识,是军中伍长,另一人却一身黑色武装,背着蓝色包袱,手中提了一把剑,侧脸看去,却陌生的很。
季玖心中好奇,问他们何事。
那伍长满脸羞恼的指着那人道:“这小子蛮不讲理!军中现在又不募兵,他却非要跑来参军,我让他晚些时节来,他还赖在这里不走了!”
季玖也有些意外,跃下马走到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忍不住心中赞叹好儿郎!这人猿背蜂腰,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季玖问:“何处人?”
那人道:“雍城。”
季玖又仔细看了看他,虽是年青人,身形高大却无蛮横鲁莽之色,反倒是眉眼间有一股从容,或者说是内敛,刚刚与伍长争执也是不温不火,更显得出众。季玖起了爱才之心,就让他留下了。命那伍长带去录名,与兵士们一起操练。吩咐完了,又道:“即日起粘贴告示,军中募兵。”
伍长愣了一下,道:“最近没有战事啊。”
季玖笑了笑,“很快就有了。”说着重新上马,策鞭而去。
马蹄扬起一缕尘土,仿佛一缕黄绸,隔开了视线。那年青人本该随伍长去录名入军籍,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马上驶者的背影。
伍长走开两步,又走回来,拽了他的手臂道:“看什么看,那是我们季将军,军里两位季将军,这是小将军。好看是吧?别看他笑眯眯的,练兵时候有你受的!真是年轻人,在家有什么不好,偏要来参军……”一路说着,一路嘀咕,还琢磨着刚刚那句“很快就有了”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被他拉着,也不计较,脸上仍是平静的,偶尔回首,那边的马与人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了。这才听见伍长的嘀咕,心里忍不住想,他严不严厉,我比你晓得,你又没被他打过掌心。
季玖入城,进了茶楼雅室,刚点了一壶花茶,室门就被推开了,两人一左一右,如墙壁般裹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进来,见了季玖连忙行礼,恭敬的唤了声:“大人。”
季玖让他们退下,又做手势请道人坐下,亲自斟茶,笑着说:“仙家难请的很。”
道人恨恨,“难请不也被你‘请’来了,”略顿,终是忍不住心里那口恶气,补了一句:“你除了诳我,就是讹我,你这劣根什么时候能改改?”
季玖一挑眉:“我只记得这一回,哪里还有诳你?”
道人噤声。
季玖见状默了片刻,道:“仙家是明白人,出尘之人不与我这等凡夫俗子计较。不若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