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飞不仅给自己盖好了,旁边还给蒋七元也弄了一处,他央求外公给七块钱那小窝棚提上字,老先生便笑呵呵地拿笔真给写了个“七元居所,谢绝参观”。
夏院长在一旁看着,直笑着摇头,再看到手里的请帖,心里长叹一声倒是也痛快许多,只觉师兄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族内画展的事儿还在办着,帖子发了不少,但是去的人并不多。早些年的时候大家躲着这个姓,谁敢提自己是八旗子弟?如今这几年刚好些,就有人按耐不住了。不过祖上真有些身份的,并没有参与,他们如今大多改了姓氏,多以金、王二姓为主,从事的工作也跟普通人一样,亲王家的曾孙女儿做了京城毛纺厂的退休女工,贝勒家的后人当了教书匠,都在踏踏实实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一些个人还是以家族名义开了书画展,去的也不少,不过正儿八经下了贴子想邀请来的那几位有本事的老爷子可都没动弹,一个个躲在自己院子里享清静。
负责书画展组织的人里有那么几个老字辈的,对此颇有意见,他们知道曾老的字好,尤其是曾老来,曾老当年教过的那些学生也必定回来捧场,当年喊一声校长可不是白喊的,那些学生至今仍带着尊重。
书画展布置在一处敞亮的小展厅,这里是租借来的,来的人里也多在三五成群的互相打招呼结交。有瞧见组织的那位白眉白发的老先生,也上前去打了招呼问好。因为来的都算是懂文墨的,见了难免会问一句曾老,“怎么先生没来吗?我还以为能在这看到他的字儿呢。”
那位白发老人面上带了几分不痛快,看了说话的人一眼,不客气道:“他的字我瞧着也是一般,学宋徽宗的‘瘦金书’未成,变成了‘自成一体’,不过尔尔。”
问话的人声音一顿,旁边的人忙在他耳边说了白发老先生的尊号,是一位叫丘澄的,在京城里也算一位颇有名气的书画家,虽比不上曾老和夏院长他们,但是也有几分成就了。那人忙谦恭几句,这才哄得丘老先生脸色和缓起来。
“我对铭德再了解不过了,他的书法……”丘老笑了一下,眼神里带出一种自傲的神色,对曾老的评价说的颇有些随意,像是在开一个朋友的玩笑话。“他的名气,比他的学识大多了。”
对面原本听着他们说话的年轻人立刻惊喜道:“我就猜着您一定了解曾老先生,原来你们有交情!我这里正好有一副辗转求来的字画,您给我看看,是真是假?”
那人打开却是一副山水图,远山含黛,用笔挺拔,旁边提着一行小字,字迹行云流水似的畅快。
“这画的还可以,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是假的。”丘老粗略看了一眼,指着那提字点评道,“铭德的字要比那含蓄些,不会一个字笔画很粗,一个字的笔画很细。行话叫‘皮匠刀’,一刀深,一刀浅,故作波杰……再往深里说,就太专业了,探讨的话你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既然丘老说是假的,那必定是真不了!多亏遇见您帮我看一眼,呵呵。”那位也匆匆收了画,跟这位丘老寒暄起来,一时周围的人也纷纷开口恭维,让白发的丘老很是得意了一阵。
“那您对曾老收藏的墨和那些碑帖也必定见过了?您觉得那些怎么样?”有人还在问着。
那位丘老也不谦逊,不过明显不太耐烦来人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亦或者他知道的有限,编不下去了,只含糊道:“这……东西还是不错的,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妄加评论了。铭德不轻易与外人相见,这些东西又是他心头好,并没有经常拿出来赏玩。”
而此刻,不轻易与外人相见的曾老先生,正蹲在那哄劝小外孙,手里拿着的就是他宝贝的不行的一方古墨。
老头哄着小外孙道:“志飞啊,你看!你哥哥平时写字都用这种墨,我也给你一块,你跟我回屋里去,咱们在屋里写大字好不好?”
夏志飞蹲在自己的窝棚里摇头,他块头比普通小孩大许多,脑袋也像老夏家的那些光头土匪,格外的硬,一摇头差点把窝棚的顶子给掀下来。他把手脚再缩了缩,瓮声瓮气道:“我不,我要在这里看着果子。”
曾老看了看天色,眼瞅着月亮都快要升起来了,犯愁道:“你总不能一直睡在这啊,明天还得上学去呢,你跟外公回屋里去,外公把这一整块香墨都送给你好不好?你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啊,你哥想拿‘五小福’跟我换我都没舍得呢!”
夏志飞骨子里遗传了老夏家的粗人脾气,对这些纸啊墨啊的没分毫兴趣,依旧缩在自己的窝棚里不肯出去。他想守着树,也想让夏阳回来的时候夸奖他、心疼他,一想到哥哥回来皱着眉头心疼他的样子,夏志飞心里就突突直跳,憋不住的想傻笑。
曾老苦劝无果,古墨都增加到四块了,夏家的小土匪依旧没松口,而且瞧着翻倍也不见得松口。
曾老叹息一声,嘀咕道:“你哥小的时候,写会儿大字跟得奖励似的,抓着笔就高兴。你这倒好,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说,到底要多少块你才肯回屋啊?”
冯乙来探望老校长的时候,正好就瞧见这一老一少在树底下砍价,一个蹲在窝棚外,一个蹲在窝棚里面。冯乙觉得有趣,凑过去看了一眼,憋不住笑了,道:“您这是干嘛呢,怎么好端端的把孩子关在里面?这多闷的慌啊,小飞,快出来,冯叔带了糕点,你出来尝尝啊?”
夏志飞蹲在里面不肯出来,曾老无奈,只好把事情的原委给冯乙说了一遍,让这个无良学生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
冯乙把老先生扶起来,又把带来的糕点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和曾老一起坐在那边吃边聊起来。冯乙坐在老校长旁边起初还规矩些,渐渐的又骨头松散起来,翘着腿半眯着眼睛看那边搭建的小狗窝似的一方小屋,笑道:“老师,您手里的墨留着给我习字还差不多,小飞这样比我当年还难教呢!瞧他这样,挨了板子也未必觉得疼,哈哈!”
曾老敲打了他一下,也笑了,“你小时候身体不好,谁敢真逼你学写大字儿?敲打你几下,也不过是吓唬你,做做样子而已。”老人哄了半天小外孙,这会儿也饿了,捡了块油纸包裹的豌豆糕吃了一口,道:“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来?你弟弟呢?”
冯乙哦了一声,道:“冯川出去会诊了,其实也不是多要紧的,只是您也知道,那些人发了不少帖子,办展的里面有个我们本家的亲戚。小川辈分小,不好推拒,躲出去两天避过他们就是了。”
曾老笑笑,也知道他们小辈有些难处,把自己手里把玩了多时的古墨递过去给他,道:“喏,拿着吧,你这个疲懒性子,也该好好捡起笔写写字了。上回小川带我去药房,一个个药匣子上写的那都是些个什么,龙飞凤舞的看不清筋骨,该罚你写十篇大字才好。”
冯乙忙双手接过,笑嘻嘻道:“太好了,老师您比夏阳大方多了,他都给我拇指那么大的一块儿……”
“然后就被你切碎了碾成粉末儿了是不是?”曾老佯装严厉,“你这小子,什么好东西到你手里也敢糟蹋!”
冯乙眨了眨眼,“什么?没有啊。”
曾老见多了他装傻,毫不客气的点破他,“上回夏阳给你的那些个药墨,指头粗细的一盒子,你自己说你切开了几个?嗯?三个半截的,一个小指粗的也磨去了三分之一,肯定被你当场药引子乱搁在什么药里了!”
冯乙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愤愤,拍着石桌道:“我就知道那一盒子墨丢不了!夏阳送了人的东西不会再动,一定是蒋东升那臭小子给顺走的!老师,他是不是把那一盒全给您送回来了?”
曾老抬头看月亮,觉得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金灿灿的像个黄油烙饼,秀色可餐。
冯乙一边把玩曾老新给的墨,一边还在委屈,嘀咕道:“那是药墨啊,老师您说,我这当医生的瞧见它沾着个药字儿能不想切开看看吗。而且我就弄碎了一小点……”
曾老哼道:“一点都不许弄坏,再让我瞧见,罚你站在门口抄大字。”
曾老送给的古墨上描绘的纹路难得朴素,几只家燕落在一角,旁边还有几枝绿柳。冯乙看见挑了一下眉,拿着手里的古墨把玩一下,笑嘻嘻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老师,你说那些人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哎。”
曾老叹了一句,“是有些无聊。”
曾老知道冯乙这个学生一向心思通透,就是有些时候犯懒宁可迷糊着过日子,可要说跟他贴心的,也就冯乙了。老人对族内书画展的事儿,基本也可以用这两句诗来概括。他自认是满族,但是对“皇裔”这个避而不谈。
“前些年文化运动,咱们这一个个的可都是牛鬼蛇神,谁敢提祖上一个字儿呢。”冯乙在一旁也跟着叹息了几句,道:“当初被批斗的人不少,改姓的不止一家,还不是为了活?现在上面出了个什么民族政策,大伙儿又一窝蜂的认祖归宗,这姓又成了吃香的了,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活字罢了。”
前段时间冯家还有个远房亲戚,想通过冯乙这边给改回舒舒觉罗的姓氏,冯乙也是推了,只说他们这一支只姓冯。
冯乙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小时候父亲给起的名字,当初也并没有这么含糊,他小时体弱多病,一到深冬就高烧不退,不少医生都说熬不过来年春天。他父亲当初给起了个名字叫“延春”,只盼着他能延下这条命,多活些时候,只是叫了许多时也不见好,才和兄弟们一样叫了如今的名字,倒是身体也慢慢调养的好了。他父亲当时还念叨了一句,只说贱名好养活,当真不假。
舒舒觉罗·延春,他写大字的时候也写过,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觉得这字儿比划太多,远不如冯乙写的轻巧。后来家里因为某些原因改了姓,再后来又认了曾老当先生,进了曾老办的学堂,老先生讲课喜欢延伸,说到哪里就多添加些故事和做人的道理进去,耐心又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