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鸣,黑夜如墨,只有转瞬即逝的电光偶尔会照亮慌乱的世界。天空还在往下倒水,哗哗冲下的全是墨水。
人在黑墨中奔跑,很快就被墨汁吞噬。
田蓝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屋。目前农场还没有新招的军垦战士,她暂时单独一间房,自然也不会有舍友帮她收种子。
这些种子带到空间去处理不难,可它们都是她从赵老师手上拿到的。很多种子是人家和同事辛辛苦苦从各处采集而来。因为现在农村是集体合作社制度,种粮也是统一安排,不少品质优但产量低的粮种已经被逐步淘汰。很可能这回它们被洪水冲走后,它们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不是可能,而是就是。
空间主动提供给她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她不拿就直接浪费掉的存在。无论临期食品还是雪地里没来得及采摘的棉花,要是不被她带出来,就注定会消失。
田蓝顶着大雨往回冲。洪水已经达到了她的大腿,眼看着就要往齐腰的位置上。她用力撞了好几下,才勉强推开淹在水中的门板。
谢天谢地,那些种子还吊在床头,没有被洪水冲走。
倒不是田蓝未卜先知,猜到了会发洪水,而是农场里最不缺老鼠,她怕种子被老鼠吃了,所以才特地吊在空中。
田蓝不敢耽误时间,捞起挂在床架子上的黄挎包,直接将种子都塞了进去。末了她也没忘记床头柜上放着的《□□宣言》。
虽然这书没有跟影视剧里一样自带金色光芒,但它肯定也是不同凡响的。否则要怎么解释田蓝出去借书看之前还突发奇想将它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翻了两页,又随手放在桌上。倘若它还留在枕头底下,那肯定逃不脱跟床板一块泡在雨水里的命运。
屋顶已经破了个大窟窿。
田蓝将包顶在脑袋上,蹚水过去开门。
这回她好运气用到了头,不知道是水压的力量还是门叫什么卡住了,她死活拉不开房门。
田蓝越着急门就越打不开,眼看着水位越来越高,她人都站不稳了。
情急之下,田蓝看到漂起来的木桶,赶紧倒掉里面的水,将挎包放进去。她真再顶着包,自己会一个踉跄,连人带包直接摔到水里淹死。
外面乱糟糟的,不时有人跑过叫喊去堵大坝的声音。可是风声雨声交杂,无论屋里的她怎么喊,也没人听见她被困在泥巴屋里了。
田蓝慌了,再困下去她真会被淹死。她咬咬牙,既然走不了门就只好走窗户。她用力撕下贴在竹框窗户上的塑料纸,然后推着桶先出去,自己跟着往外挤。
就在她人卡在窗户中间时,风雨声中响起一阵闷响,泥巴屋在她身后坍塌了半边。
房子倒了的动静惊到了奔跑着上圩埂抢险的农场人,大家七手八脚将田蓝拽出来。好险,得亏这丫头机灵,晓得钻窗户,否则再晚一步,她怕是就要被压死了。
田蓝却顾不上庆幸,因为她的木桶顺着水往前漂了。
她急得大喊大叫:“桶,我的桶!”
大家赶紧搀扶她站稳,也没人有空过去追,只能空泛地安慰她:“别管东西了,赶紧找个能待着的地方站好。”
反正就她的小身板,不够填坑的,谁也不指望她能上大坝帮忙。
田蓝怎么可能答应,她踉踉跄跄往前跑,追着木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她的种子,她的挎包,她的《□□宣言》,她的命根子!
救她出来的农场职工还急着去抢险,也管不了这财迷的小孩了。
田蓝一路追着木桶到干渠边上,正好碰上场部领导一声口哨,大声命令:“全体人员,集体下湖!”
乌压压的人群,不分男女无论老幼,俱都高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齐齐跳下水去。
水中的人群排成长队拿木料打桩加固,运草袋土垒墙护堤。所有人的脸都被雨浇的睁不开眼睛。田蓝就眯着眼追逐木桶跑。
她的耳边响起急促的口哨声,伴随着领导的大吼:“快,下水,并拢站好,拿身体挡住。”
田蓝都要伸手够到木桶了,结果场部领导往前跑,带动了水波晃动。那木桶摇摇晃晃的,居然直接滑进了水渠中。
田蓝还能怎么办,她只能咬牙跳进水里。
她原本自己整个人都被雨浇透了,浑身上下已无半点热气。但当她的腿碰到湍急的河水时,强烈的凉意还是冰的她差点儿直接又跳上岸。
“别乱动!”高卫东严厉地呵斥,大声招呼同伴,“全体同学站稳站好,互相抓紧了!”
田蓝只感觉左右两条胳膊都被人死死地绞住了。四十几个人用自己的胳膊将彼此紧紧地绑在一起,铸成了一道单薄又倔强的人墙,抗击汹涌的洪水。
河水凶狠地拍击着他们的身体,田蓝瞬间就冻得浑身只打寒战。她腰部以下的位置已经毫无知觉,像是变成了大冰坨。
这样不行,会冻伤的。
她大声喊着:“全体同学报数。”
众人不明所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传达的命令,只有本能地服从。
待到报数结束,她又下达了第二条命令:“单数同学,集体抬起你们的左腿,离开水面,直接恢复知觉。”
如此交替重复四次后,田蓝终于感觉自己的腿又是腿了。
这一夜,她不清楚抗击洪水的全局。作为这台巨型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他们每个人都钉在自己的岗位上,咬牙硬扛一波又一波的湖水。她跟着大家一道不住地呐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倘若是旁观,也许她会觉得很尬,有种说不出的中二感。可是身处其中,那一声声的呐喊就像是身体深处摇曳的火苗发出的微光。它们聚拢在一起,成为一簇明亮的火焰,于暴风雨中抗击着汹涌的洪水。
石块和沙土袋以及草包在他们身后不断地投放入水中,手电筒和马灯在他们头顶上不时摇晃,偶尔照亮了前面汹涌的河水。好几次,田蓝都感觉自己脚已经飘了起来,身体也要随着水流漂走。结果她左右的同伴愣是又将她给定在了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体一点一点变凉,渐渐的,连左右交换腿也不能为大家回转任何热量。岸上,团场领导的声音已经嘶哑,天上,磅礴的暴雨永不停歇。
田蓝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大夏天失温过度冻死的时候,天边渐渐显出了线鱼肚白。
天亮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了一夜,他们扛到了天亮。
而他们居然不清楚,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其实天边只有隐隐约约的红光,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然而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喜悦,还有人大声唱起歌来:“东方红,太阳升……”
一个人带头,其他人跟着大声歌唱。即便嗓子嘶哑,也不影响他们吼得地动山摇。
气得农场领导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苕货,赶紧给老子上来。”
众人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居然还哈哈大笑。因为领导的模样实在太好玩了,浑身都是泥水,瞧着跟从泥浆里滚出来的一样。
领导的肺都要气炸了,吼得人耳朵都要震聋了:“还笑,快上来,一个个的怕冻不死你们。”
是啊,真的很冷。黎明时分的湖水分外冷。晨风吹在人身上,就好像无孔不入的尖钩,将你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全都勾着。
可是这群年轻人谁都没动,田蓝大声喊:“报告领导,我们动不了了。”
是的,胳膊已经麻了,身体已经木了,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他们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木桩,死死地钉在水里。以至于河水不再汹涌的时候,他们也没办法撤离。
农场领导骂了句方言,然后才伸出手,招呼最靠近岸边的人:“慢慢的一个个来,你先松开胳膊。”
就这样,大家接二连三地被拉上了岸。
轮到田蓝的时候,她浑身打着哆嗦,根本抬不起腿。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和在堤岸上巡逻的职工一道发力将她直接拎上去的。
众人都说得亏她又小又瘦,不然一身湿漉漉的泥水,还真拽不动。
后勤的人送了饭过来,是冬瓜汤和大米饭。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舀了碗热汤泡在饭里。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急需汤的热量,还因为大家的嗓子全都干了,嘴巴里一点唾沫都分泌不出来。如果没有汤泡饭,谁都没办法将饭咽下肚子。
大家排着队一一过去打饭。快到田蓝的时候,前面的男生骂骂咧咧:“以为我们都死了啊,才给这点。”
田蓝以为是饭不够吃了,她想发扬一下风格,表示自己可以只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