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上午:
周洛阳思绪一片混乱,尝试着理清这一切的头绪,却发现无从下手。
杜景倒是毫无异常,把他送到店里后,一句话在某个意义上,解决了周洛阳对时间回溯的惊慌。
“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周洛阳问。
“你为什么这么不淡定?”杜景反问道,把“close”的店牌再度翻过来,完成了在时间长河里的第二次开张。
周洛阳怔怔站在店门口,杜景说:“因为这件事目前对咱俩而言,是可控的。”
这话暂时解除了周洛阳的紧张感,他明白杜景的意思了,可控,也即意味着手表以及时间回溯现象,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危险,把两人卷进棘手境地中。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回到你父亲车祸的那一天,”杜景说道,“回去救你爸爸,你觉得有需要么?”
周洛阳好不容易被缓解的神经质,再次被这句话弄得紧张起来。
他与杜景对视,如果时间一次又一次倒退,也即是说,像杜景所推测的一样,回退到车祸当天,拦住父亲,不让他开车,是可以的。
但就在这对视中,他读出了杜景内心的另一个想法:
周洛阳清晰地想起来了,从余健强与那境外勒索组织负责人的案例里,他明白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便要付出另一个人的生命,虽然目前并未确定这一现象的产生,却通过两桩案例,证实这不是意外。
当天车上坐着父亲、继母与乐遥,三人里有两人丧生,想救父亲,有极大概率是……
……用乐遥的性命去交换。
“暂时不,”周洛阳说,“我已经接受了过去……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嗯哼?”杜景早就料到周洛阳会如此回答,随手摸了摸他的头。
哪怕无法查清它的运作原理,但凡愿意,他们也可以毁掉这块表,或是把它存在某个银行的保险箱里,永远不去开启它。
这么一想,周洛阳也稍微镇定了点。
“我得想想。”周洛阳打算从废纸堆里试图寻找它的来历。
“可以顺便给它起个名字。”杜景从驾驶座里一瞥周洛阳,漫不经心道。
“它?”周洛阳疑惑道。
杜景扬手,朝周洛阳出示依旧戴在他手上那十二角型表盘的精致机械结构手表,说:“机械、以及现象,譬如说叫‘时间回旋’什么的。走了,稍后见。”
杜景随手戴上墨镜,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时间回旋》是一本科幻小说的名字,周洛阳念大学时,还从图书馆中借来看过,虽然这本书里的时间回旋,设计了一个地球大气层外的时间加速现象,与他们回溯二十四小时现象是两个概念,但杜景忽然提及,还显得很合理。
老天!周洛阳挠了挠头,我的生活里都发生了什么?
“本子呢?”周洛阳自言自语,从长安钟表古董店的箱子里,找出一本厚厚的黑皮大开笔记本,上面记录了所有的藏品。
本子上的纸张已明显泛黄,每页上记有两到三件藏品,一旁配上简单素描图:铜器、玉器、漆器、机械品等等,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少数藏品上,还有几十年前的剪报。
这个本子还是周洛阳念小学时,协助祖父做的。当初爷爷突发奇想,希望把收藏品做个清点,来历、描绘都记录下来,于是他使用了曾祖父用过的本子,在上面延续记录,并做一些增添的批注。
老年人视力退化,周洛阳便担任了绘画与登记的作用,像个小助手一般。
爷爷去世后,本子上的东西被亲戚们瓜分掉了将近四分之三,周洛阳对着它进行重新清点,将被分走的物件打上标记,以免混淆。
“机械工艺制品。”周洛阳喃喃道,找到蓝色笔记插页,翻开,撕下粘在上面的一张便利贴,上面以拉丁文留下一行字: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明明可以!
那是爷爷熟悉的笔迹,相比这句话,周洛阳更喜欢“天地众生无一停驻,万物川流不息”。
但在这一页之后,笔记本上又被撕走了一页。
谁撕的?周洛阳发现了,他记得当初没有撕过本子,是爷爷生前撕走的吗?后一页记录的什么,周洛阳已经记不清了。
时隔多年再看,他依稀想起许多往事:周家世代徽商,在百余年前,主要从事满清与西方世界之间的买办。高祖父尚在世的年代里,钟表、古董奇货可居,积累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百一十二年前,家中产业与如今有着奇异的巧合,也叫“长安商行”。
是以在杜景提议“长安”这个名字时,周洛阳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历经曾祖父手里,再传到爷爷手中,解放建国后,家业没有大的发展,为明哲保身,不再经营古董,而改为维修钟表,一九五七年,轻工业崛起,研发出了新中国第一块手表。修表业顺应时代,成功让周家再次立足。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转一响”即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三转,与收音机这一响,成为结婚绝不可缺的家当置办,犹如今日房车之于婚姻,可见手表的地位。
至于那个时代的古玩字画,在废四旧运动里势必会被毁去。为保全祖上基业,都被爷爷年轻时托人藏在了内蒙古的一个地下室仓库中。曾经的古董收藏与大量曾祖父传下的家当,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被起出,重新开张。
周洛阳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就是个修表匠”。事实正如此,环境原因,祖父对古董的了解显然没有上几代人深刻,没有赶上最好的年代,甚至说不出许多东西的来历。
父亲、姑妈与伯父对这行兴趣寥寥,周洛阳的爸爸生前倒是收藏了大量的浮世绘,在东京以版画行业为生。老头子只能寄希望于培养周洛阳,期待有一天孙子愿意接手。
但许多藏品到周家收藏时,已有上百年的时光,更经历时代摧残后,刻意被隐去了来历。周洛阳翻看记录,实在难以把当初记下的笔记,与如今的藏品一一对应起来。
此刻门把手上铃铛声响。
周洛阳头也不抬,说道:“丹尼尔先生,林狄小姐,你们好,门上系的是尼泊尔降魔铃,背后的唐卡是非卖品,长安钟表古董店还在试营业,没有正式开张,家徒四壁,难以为继。今年苏富比秋拍恐怕不能如愿参与,仅有限量迪通拿寥寥两块,聊表心意,分别在背后红木玻璃柜中B3格与B6格,暂未上锁,请自行观看,如不嫌弃。”
丹尼尔刚摘下软呢帽,嘴角抽搐。
林狄:“……”
周洛阳还在翻看他的笔记,又补充了一句:“又及,本店尚未设置镇店之宝。”
林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丹尼尔刚进店来就被戳破了来历,顿时尴尬不已。
“周老板好眼力,”林狄乐道,“怎么知道我们来的?”
“猜的。”周洛阳淡定地说,“去喝茶吧,茶榻上要脱鞋,我找个东西,马上就来。”
找到了!周洛阳依稀记得当初见过这块表,果然被登记在了笔记上。
“凡赛堤之眼,”周洛阳喃喃道,“EyeofForseti。来自俄罗斯,杰尔宾特?俄罗斯的表?不对啊。”
林狄坐在茶榻上,倒是很随意,开始烧水准备泡茶。
“老板有什么喝的?”林狄笑问道,“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