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说萧沉鱼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显然就是在搞笑,她这个极乐天宫宫主,看似清心寡欲、一心修炼而不问俗务,实际上,整个极乐天宫都时刻在她的关注之下。
虞黛楚刚到沧流界,便深刻了解了沧流界魔门的本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整个魔门按照严格的实力划分阶级,仿佛一个金字塔一样,层层向下剥削,向上攀升的人最终又成了向下剥削的人,最终构成了整个沧流界的构造。
可以说,魔门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实力强横者而服务的。
淮山真君在无垠血海是无冕之王,无论是血海弟子,还是元婴真君,都永远活在他的掌控之下,地位无比尊崇,同为沧流界最顶尖的强者,没道理萧沉鱼反倒是在极乐天宫没有多少地位。
不理俗事只是表象,真实的极乐天宫,永远都是萧沉鱼的天下,除非有朝一日她不再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人了,那么总也会有人来替代她。
事实上,无论是秦月霄和厄朱先后离开极乐天宫,厄朱带着虞黛楚突兀归来,秦月霄一脸怒色,从此针对青丘殿投入了无比巨大的关注,再然后,趁着厄朱离开宗门,干脆强闯青丘殿,把虞黛楚偷了出来,厄朱归来之后,本来是要来主殿找她主持公道的,这些她全都知道。
甚至于,她早早地等在了主殿之中,就等着厄朱一脸怒色地上门,然后开始她的表演。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厄朱明明人都走到一半了,竟然忽然改了方向,直奔玄黄殿而去,打断了秦月霄的闭关,直接导致了秦月霄的伤势未能完全恢复。这样突兀到离谱的转变,实在是不太正常,然而这次即使是萧沉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秦月霄就是没这个当场恢复的命。
在外人看来,萧沉鱼与秦月霄从前并称极乐天宫两大天才,叱诧沧流界,一定是互相有些不对付的,现在一个一路奋力前进,站在了整个沧流界的巅峰,一个却止步不前,不得寸进,萧沉鱼虽然说不上幸灾乐祸,总也该生出点优越感来。
而对于那些对往事更了解,往往也就意味着修为手段更高的修士来说,事实真相和外界的传言与猜测1并不一样,他们知道真正的隐秘——虽然当年总是被外人拿来比较,但实际上,萧沉鱼和秦月霄不仅不是别苗头的关系,甚至于关系非常好,能称得上是魔门中难得的真心的朋友。
厄朱显然就是这些了解往事的人的一员,而也正是因为知道萧沉鱼和秦月霄曾经的关系很好,他才暗自心生警惕,认为萧沉鱼对于秦月霄一定会有所偏袒,认定两人之间的“情分”不同。
然而,萧沉鱼一想到他们的想法,有时候便很想笑。
无论是普通不知情的修士,还是这些自诩通晓内情的元婴大修士,都只以为自己所以为的东西,认为那就是事实真相,但显然他们都错了。
萧沉鱼和秦月霄当然并不是什么会见不得对方好的别苗头老对手,但也不是什么遇到事情会因为对方而展露真心的好朋友——倘若真的要萧沉鱼来描述她与秦月霄之间的关系的话,只能说,她信任后者。
她信任秦月霄的实力、手段、才干和本事,相信秦月霄只要有一个机会,便一定能重新走上巅峰,相信若不是命途多舛,现在这沧流界最巅峰的人,一定也有秦月霄。
萧沉鱼与秦月霄有过太多的过往,可以说,从两人还是少女的时候,便已经互相有了印象,为了相同的目标、相似的回报而做着相似的事情,两人互为对照,越是自信,便越是明白对手的强大与难得。
一路走到元婴,在萧沉鱼的心里,秦月霄的实力,是绝对信得过的,相信秦月霄对她也是这么一个看法。所以,当两人利益不冲突的时候,秦月霄会是她最好的同伴,可靠的同伴,倘若把什么重任交付给秦月霄,后者一定不会因为能力不足而辜负这份信任。
故而,一旦有机会,萧沉鱼会积极地为秦月霄提供恢复实力的办法,这对她来说有利无害,也完全无需担忧秦月霄阻碍她的地位——自从无垠血海晋升魔门圣地的那一战后,她一路向前,秦月霄却挣扎着难以存进,两人之间的差距早已拉大,起码在萧沉鱼飞升之前没有消弭的可能。
让秦月霄恢复实力,既能让萧沉鱼获得一个有力的帮手,也不会威胁到她自身的地位和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但这不意味着萧沉鱼和秦月霄就是朋友了——倘若真的是朋友,也就不会考虑盘算这么多了。甚至于,如果秦月霄的恢复会影响到萧沉鱼的利益的话,她是一定会阻挠,甚至亲手斩杀秦月霄的。
萧沉鱼这样的心思,大约便只有与她一路并肩向前、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的秦月霄能微妙地理解,只余厄朱、淮山之类的人,虽然很是精明,也很是擅长揣测人心,但也不能精准地捕捉到她们的心态。
故而,现在的处境就是,萧沉鱼自己知道,在面前的两人中,自己其实没有非常明显的偏向,甚至于,哪个更强势一点,她就会帮助另一个多一点——一如她过往对着极乐天宫的所有纠纷所做的一样。
萧沉鱼:极致端水大师。
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而眼前的两个人却未必清楚。秦月霄很清楚萧沉鱼对自己其实并没有偏袒,还是一个冷酷权衡利弊的魔修,而厄朱则认为萧沉鱼一定会帮着故交秦月霄,两个人都对她无比警惕。
目光停在她身上,紧紧地盯着她,只等着她说点什么。
萧沉鱼淡淡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宗门内,同门之间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她问完,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晃了一圈:
按理说,秦月霄被厄朱打断了关键的机缘,算是弱势的那个,然而厄朱在斗法中显然落入了下方,也能算是弱势的那一方。
这一来一去,倒是不好端水了啊。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萧沉鱼思忖了片刻,朝着厄朱问道,“你刚刚从宗门外回来,不来找我复命,为何反而来找你秦月霄师姐,打断她的机缘?莫非是视我于无物,视宗门法度为无物?”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就只有萧沉鱼这样的掌教说出来,才不会引人发笑了——谁敢笑萧沉鱼?就算真的有,她一巴掌下去,再也没有了。
“宫主,是秦月霄先闯入了青丘殿,带走了我的弟子。”厄朱早就在着等着,看见萧沉鱼率先把话头抛给他,心道一声果然——他是真的毫不意外,萧沉鱼和秦月霄的关系好,他早就有所耳闻,也早就知道萧沉鱼对秦月霄的偏袒,现在二话不说,先把斥责放在他这边,实在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倘若宫主早早叮嘱我,我一定不会来打扰秦师姐的——我只是太生气了,从来没有人强闯青丘殿。”厄朱垂下头,淡淡道,“至于打断秦师姐的机缘,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倘若秦师姐愿意和我好好说,找到我的弟子,我亲自帮忙安排护法,这样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你强闯青丘殿?”萧沉鱼仿佛是头一次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似的,长眉一挑,朝秦月霄望去。
“我也是没有办法。”秦月霄一直望着厄朱冷笑,等到这人茶里茶气地说出什么“倘若你和我好好说,也就不至于发生这种事”,隐含着“我就是故意的”的意思的话来,她眼底露出无比冷然的光芒来,杀机毕显,仿佛当场就要将厄朱就地格杀。
然而当萧沉鱼把目光投了过来的时候,这高傲雍容、杀机纵横的女修,却忽然微微一垂头,露出半张光洁美丽的侧脸来,显得格外脆弱和楚楚可怜,“虞黛楚对我和玄黄殿来说,是真的非常重要,厄朱师弟一直不愿意将她送给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都怪我,没有和厄朱师弟说清楚,怪我太急,总想着倘若能让虞黛楚唤醒护道金龙,天宫的实力便能大大增强,也许就能将血海那些杂碎的气势压下去了——我总是不死心,总想着重新恢复本宗昔日的荣光,让厄朱师弟生气了,我真是有罪。”
谁还不会茶艺了?当年秦月霄和萧沉鱼一起在极乐天宫做茶艺大师的时候,厄朱还不知道在哪呢。
秦月霄心里冷笑,只是垂头,什么也没有再说,静静等着萧沉鱼发话。
厄朱也是第一次见识秦月霄这样的一面,他一向以为秦月霄是个本性刚直,锋芒锐利而很少拐弯的人——倘若不是自命清高,秦月霄也不至于在实力难以寸进之后,于玄黄殿之中闭门不出、沉寂两百多年了。至少,倘若是厄朱遇到这种事,只会更加到处逢迎,试图攫取一线生机。
厄朱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开裂:
原来,秦月霄也是会茶的。
“宫主,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当真一片公心。”秦月霄垂下头说了几句,忽然又抬起头来,望着萧沉鱼,“虞黛楚身上的气运无比深厚,唯有拿来唤醒本殿金龙才是最物尽其用的,我纯粹是为了本宗后续与血海争锋、与擎崖界争锋而考虑,自然不会将这样难得的人才藏着掖着,宗门若是需要,我二话不说,便将她带来。但——”
她说到这里,斜眼睨了厄朱一眼,拖长了语调,“但是,我会如此顾及宗门的利益,有的人,却不一定了——明明享受着元婴真君万事顺心的日子,遇到好处,却要对着宗门藏掖,这样的人,可当真是不少。”
这样的人,还不就是在说他厄朱吗?
“秦师姐这话就太欺负人了,我让虞黛楚沟通九尾,不也是在为宗门的未来和实力添砖加瓦吗?怎么,只有你们玄黄殿的护道灵神金贵?”
厄朱冷笑。对于秦月霄的指责,他倒是没有多少害怕。且不说他本身就会将虞黛楚分享给整个极乐天宫——虽说是要等到他和虞黛楚有了一定默契之后。只说他有点私心,又能如何?
倘若秦月霄当真恢复了实力,厄朱不再是萧沉鱼之后最有资格做宫主的人,也不是与血海、擎崖界相争时最重要的力量,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寄希望于为自己争夺出更多的机会,然而秦月霄现在还是那个身患沉疴、不得寸进的修士,厄朱的地位无可取代,难道萧沉鱼还真的会为了他这一点私心深究?
——大家都是魔道修士,没这个必要吧?
不过,不在乎归不在乎,对于秦月霄这一番话,萧沉鱼究竟会怎么回答,厄朱倒也十分好奇,便微微冷笑,也不去看秦月霄,只管把目光落在萧沉鱼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看后者在两人之间的倾向。
萧沉鱼究竟是会对老朋友偏帮到底呢,还是稍稍顾及他这个重要战力?
在厄朱和秦月霄仿佛小太阳电灯泡的齐齐注视之中,萧沉鱼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厄朱和秦月霄紧紧地盯着她——
“月霄,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了。”萧沉鱼长叹一声,好似透着无比酸楚,“虽说这些年来,血海猖狂,又逢苍穹将沉,实在是多灾多难之时,我这个宫主当的,无比愧疚,常觉无言去见祖师。但,有你们这样贴心的师弟师妹相助,即使再痛苦,我也会坚持的。”
——搞得好像她这个宫主当得多难似的。
“你一贯是会和稀泥。”秦月霄冷笑。
“宫主夸我,我自然是无比感动的,然而,倘若宫主要夸我,却是和秦月霄这个似忠实奸的人一起夸,恕我不能接受。”厄朱也很不客气。
秦月霄&厄朱:拒绝端水!
两人目光灼灼,咄咄逼人,凝视着萧沉鱼,怎么也得从她这讨一个确切的说法来——这样一看,萧沉鱼这个宫主当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想要敷衍一下,却被两个同门逼到这个地步,即使是擎崖界的修士看了,也会觉得她实在没什么威信威严可言。
但这是在沧流界,动辄生死的沧流界,倘若萧沉鱼这个宫主当真没什么话语权或是威严,秦月霄和厄朱这两个,没一个不是狠角色,又怎么会当场停手,听取萧沉鱼的猜度?只怕是该打继续打,谁来劝架,一起打!
现在两人咄咄逼人,等着萧沉裁决,萧沉鱼的威信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非常之高了。
萧沉鱼左看看——厄朱,目前极乐天宫除了自己之外的顶级战斗力,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既要战血海还要斗道门,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人;萧沉鱼右看看——秦月霄,与自己一路相斗走到如今的修士,手段和本领都数一数二,唯一差的便是一点运道,以后还想给一点帮助,让她成为自己的另一大工具人。
这两个工具人,每一个都很重要啊!
萧沉鱼仰天长叹:这年头,端水党,实在是不好当啊。
她微微蹙眉,在两人灼灼的目光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神伤,“你们两位都是我非常信任的好友,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我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月霄翻白眼。
厄朱(陷入沉思):我们极乐天宫真的有不茶的人吗?
“这样吧。”萧沉鱼重重地叹息,“既然你们都坚持要将虞黛楚留在自己的身边,一切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个弟子引起的,那么,把这个虞黛楚的去留处置好,事情就不是问题了。”
好一个“把虞黛楚的去留处理一下,事情就不是问题了”,你要是早这么说,他们又怎么会搁这扯半天呢?
厄朱当然是无所谓的——虽然青丘殿被秦月霄强闯了一番,严重侵害到了他的威严和利益,不过,他这次也成功把秦月霄恢复实力、化解沉疴的机缘给打断了,可以说得上是大赚特赚,现在只要把虞黛楚重新带回青丘殿,就可以称得上是大获全胜了。
秦月霄也同意这样的处置——无论怎么说,在从机缘中惊醒,发现机缘被厄朱打断之后,即使再怎么暴怒,再怎么想直接把厄朱给杀了,她内心深处也是很清楚,事情已成既定事实,一切便只能向前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虞黛楚留在玄黄殿内,只要还有虞黛楚这个气运之子,机缘总有机会再来。
但——
她阴森森地望了厄朱一眼,阻人成道,便如shā • rén父母,此间事毕,她与他不死不休。
在这极致修罗场之中,萧沉鱼泰然自若,悠悠地说道,“既然虞黛楚是厄朱师弟你带回宗门的,按理说,谁先抢到自然算是谁的……”
“不可以!”秦月霄冷声打断。
“在我们沧流界,又何尝有过什么先来后到?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东西——现在虞黛楚在我这玄黄殿中,除非厄朱师弟当真要当着宫主和我的面,强闯玄黄殿,还当真能抢走人,否则,虞黛楚便该是我玄黄殿的人。”
萧沉鱼故作恍然,“秦师妹说得有道理,确实不能这么想,我们可是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