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魔门修士,以观想心中魔神为力量来源,所谓修为,不过是外物罢了。你我欲往这无上大道,自然是要着落回魔神之心上。”燕蛮真侃侃而谈,显然在虞黛楚到来之前,便早就已经想好了究竟该如何应对。
魔门修士所谓的魔神之心,就和道门修士所谓的道心差不多,而论道心比高下,虞黛楚自然绝不会拒绝。每一个有胆气和心气在道途上一路向前、攀登高峰的修士都不会拒绝这种比试,毕竟,倘若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也实在不必再往下走了。
不过,对于虞黛楚和“极乐天宫真传弟子”来说,这道心与魔神之心,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据苏鹤川的科普,正如血海的魔神,是修士心中的“虐”,大荒神殿的魔神,是修士心中的“恶”,而极乐天宫的魔神,则是修士自身心中的“乐”。
这种魔神,放在整个沧流界的魔门之中,显得是如此的小清新、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当然只是看起来。
由于魔门修士所修道途,来源于人的本性,而人的本性,只有经由道德和规则的束缚才能不伤害到他人,所以看似小清新的极乐天宫,行事作风、门内风气,绝不比这沧流界的任何一个宗门来得和平无害。
天下乌鸦一般黑。
现在虞黛楚披着“极乐天宫弟子”的名头,便意味着她所展现出来的道心、在其他修士眼中的魔神之心,必须得符合追求“乐”的原欲,她那典型道门修士的道心一旦在所有人面前毫无遮掩地展示,当场就得被拆穿身份。
修士之间的道心博弈,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更何况是要将自己的道心伪装成别人的样子?
然而,虞黛楚绝不可以不答应这种要求。
还是那个理由,她现在既然打着极乐天宫弟子的名头,便一定得摆出极乐天宫弟子的气势,否则暴露身份、当场露陷就在眼前,从此很难在这个两大圣地主宰的沧流界光明正大地过下去。
况且,虞黛楚现在,其实改了主意。
原本她想的是,在沧流界好好苟着,探探魔门的底细,找到机会就赶紧回擎崖界把消息和情报都带给宗门,让可能会到来的两界大战中,道门占据更多的优势。
然而,等到她稍微深入了解了沧流界后,这想法却忽然变了。
最清晰的一个想法:
魔门在擎崖界有着数量不小的二五仔,没道理实力相当的擎崖界对此一无所知。当年在潼海的时候,虞黛楚便见谢衍对于魔修的存在并不陌生,现在想来,也许擎崖界对于沧流界早就有了一定的了解。
那么,有很大的可能,那就是,擎崖界在这沧流界中,也有着一部分卧底探知消息。
这些年来,零零总总地证实叶白薇所谓的原文剧情,虞黛楚很清楚,那本古早狗血虐文,实在是一部非常正统的言情小说,除了女主女配和男主的爱情纠葛一百零八式之外,对于整个擎崖界的情况,只是隐隐约约提起了几句,像是道门对沧流界的了解什么的,那是万万不可能提的。
在剧情里,看似擎崖界是猝不及防被心怀不轨、图谋已久的魔修侵略占领的,清清白白得好像比叶白薇还要小白花,但实际上,谁知道是不是擎崖界与沧流界隔着界域斗法,但最终斗输了呢?
虞黛楚在太玄宗待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太相信自家宗门会比沧流界这些宗门在实力和警觉性上差。
那么,她就算在这沧流界潜伏多年,作为一个散修,所能探知到的信息,其实人家专业的卧底都能探查到,说不定比她所能了解到的还要多,她除了浪费时间之外,也没什么意义。
况且,就算虞黛楚想在这沧流界苟着,也未必真能苟住——将她带入沧流界的那个人,附身在魔狐身上自爆,叫她“神女”的事情,虞黛楚可是一点都没有忘记。
——在叶白薇的那本古早狗血虐文的大结局里,这些魔门修士对着虞黛楚叫的,就是“神女”。
只要稍稍细想,便能明白,能够跨越界域、附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甚至是通过自爆来撕裂虚空,将旁人拉入另一个世界,这得是多强的实力,虞黛楚这个金丹修士,自认不是水货,在这牵引中竟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足见对面的那个人一定是元婴修士。
而且还得是实力很强的元婴修士。
魔门不比道门,等级森严,对整个沧流界的掌控,自然也比道门对擎崖界的掌控更严酷许多,再加上有着因果镜这样堪称逆天的wài • guà,倘若元婴修士亲自出面,花上个二三十年,总归是能找到虞黛楚这个空降沧流界的金丹修士的。
那么,她设想中的苟在沧流界,便只可能只是个美丽的设想。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直接高调现身,等着极乐天宫的人来找她——无论如何,既然极乐天宫是想借她这个“神女”的气运、精心栽培她,虞黛楚也没有道理吓得面都不敢露。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相信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的选择和眼光。
但最重要的理由是:
虞黛楚修习了苏鹤川给的血海运气法门之后,对极乐天宫的道法眼馋了。
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对虞黛楚这个尚未凝婴的修士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也太过难以理解,然而当用则用,她从来不会拒绝命运的馈赠,也从不畏惧这馈赠背后暗中标好的价格。
倘若说得知自己可能是魔门气运之子后,对这头衔与身份畏首畏尾,生怕一触碰便承担了什么来自气运背后的责任与因果,这绝不是虞黛楚的选择。
她很贪心,属于她的东西,除非她不想要,否则她一分也不会放弃。
至于这样的选择,放在道门的卫道士眼里,会不会是对道门的背叛,那虞黛楚便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归根究底,她修道门,是因为林漱怀将她带入了太玄宗,而太玄宗正巧是道门传承。倘若她生在沧流界,被带入极乐天宫,那么修习魔门功法,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的行事不会因为修习了什么道法而改变,她也不喜欢以一个“道门修士”又或是“魔门修士”的标签来界定自己。虞黛楚不喜欢沧流界的风气,但这与她如何修练无关。
所以她现在,乐意高调,也不怕高调,甚至还有种隐约的期待,希望极乐天宫的那位元婴修士能尽快找到她,自愿地把自家的道法捧过来——看另一条时间线上那位玄黄殿主对她的态度,这显然不是什么做梦素材,而是切实会发生的事情。
“那么,这魔神之心,究竟该怎么比呢?”虞黛楚含笑问道。
她没有拒绝,燕蛮真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个条件本身是很公平的——但他提出来,便一定对自己是有利的,“既然我与虞道友所争的,是这方圆数千里的归属,那么,自然也要在这数千里之中决出胜负。”
其实虞黛楚并不需要和他争整个方圆数千里,倘若燕蛮真凝婴,能够绕开云山灵府,她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完成与苏鹤川的交易就算数、绝不可能过多纠缠的。不过,既然燕蛮真一旦凝婴,就非得把这方圆数千里全部包圆,一寸土地也不愿意分开,或者是没法分开,那这么说也没错。
“故而,我有个提议,请道友亲身入这方圆千里之中,与我一决高下。”
虞黛楚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燕蛮真解释道,“这方圆千里,对咱们金丹修士来说,也不过是神识环行所过,而咱们修士的魔神之心,自然也要着落在人性本源之上,何妨一试谁能以道心影响此中人?”
虞黛楚懂了。
燕蛮真是要和她比谁的感染力更强,谁能纯粹凭借道心与道法感悟,无形间影响更多凡人,就好比是无形间给这些凡人洗脑,让他们互相之间一较高下分个你死我活,从而来决出她与燕蛮真之间的胜负。
——凡人的生死、喜怒、思想,在此不过是修士之间的一场比试。
虞黛楚(皱眉):我们擎崖界从来不这样。
虞黛楚(指指点点):沧流界,尔乃蛮夷。
她对这沧流界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残忍,她曾经认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擎崖界,与沧流界一对比,简直就是修士的乌托邦。
虞黛楚实在无法理解,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她白嫖极乐天宫的功法传承也就罢了,可她究竟是怎么会选择站在沧流界这一边的?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燕道友要在此处凝婴,自然是要夺取方圆千里所有的生机,是吧?”
燕蛮真对她的话毫不意外。
事实上,大荒神殿的所有修士,无论修练的是哪一种功法,又或者是哪一种路数,凝婴时,都是要夺天地众生的生机造化而成道的。只不过,燕蛮真作为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凝婴之祭自然比旁人要更严苛。
燕蛮真的凝婴之祭,是大荒神经中所记载的,最高规格的一种,唤作“天地铜炉”,所需夺取的生机造化极为庞大,即使是对于习惯了残酷对待弱者的沧流界来说,也有点太过了——过分侵占了其他魔修的利益。
以至于,明明是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燕蛮真凝婴,却不是在大荒神殿之中,也没有元婴修士在身旁护道,而是在这万里之外,孤零零地面对觊觎与虎视眈眈的修士。
——沧流界魔门与道门传承有着本质区别,道门建立宗门,是当真想传道授业解惑,承前启后、攀升大道的,然而魔门建立道统,只是为了找到更好用的工具人,从根源上,就是想剥削徒子徒孙、供自己更轻松地走得更远。
故而,对于魔门元婴修士来说,每一个新诞生的元婴修士都是在分自己的蛋糕,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燕蛮真凝婴之前,是大荒神殿最好用的工具人,可凝婴之后,因果镜归还因果,他就变成了分蛋糕的讨厌鬼,死了更好。
虞黛楚唏嘘:魔门的修士,活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应下了。”虞黛楚缓缓说道。
“还请苏道友与众位道友在此做个见证。”燕蛮真颔首,朝虞黛楚一伸手,向着这无垠苍穹之下的无数城郭指去,“道友,请——”
随着燕蛮真这一指,眼前明晰的城郭景象,便好似忽然水中倒影似的,在这一指下,波光漾漾,变得模糊不清。
虞黛楚冷眼看着,便知道燕蛮真这人看似搞得光风霁月的样子,其实一点也没有“人如其貌”这四个字,满肚子都不是什么好心思,什么不占便宜,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来等她入瓮,这便宜简直占得大了去了。
但她要走下去,便必然要闯这一关。
虞黛楚微微勾唇,唇边的弧度若隐若现的,好似尽是冷然。
她按下身形,朝那朦胧模糊的城郭中飞去。
***
虞黛楚越过一片朦胧,眼前一清,只觉自己的视线忽然变得矮了许多。
她怔了一瞬,一抬头,便看见一柄雪光闪亮的刀,朝她当头斩落。
虞黛楚下意识想躲,却觉得身子沉沉,一举一动都好似极不方便,她神识一扫,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大吃一惊——
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身体……
她竟然变成了一头羊??
虞黛楚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
在她的感知里,这当然不是她的身体,她也不是真的变成了别人,而更像是意识附身在别人的身体上,能够指挥被附身的人行动,但她自己却是抽离的。
但,她感知到自己所附身的,确实是个人啊?
虞黛楚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能是头羊呢?
头上,刀锋雪亮,屠刀将落。
虞黛楚四肢一软,就地一滚,白白的羊毛蹭了一身灰,恰躲过那临头的屠刀。
“欸?这羊怎么会躲?”那屠刀落空,握着屠刀的手无力地垂下,手的主人便忽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羊看见了屠刀应该乖乖站在那里不动、躲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似的。
即使虞黛楚从来没有养过羊,也知道对于屠宰来说,制住羊、不让羊反抗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情。
满身是灰尘的羊滚开一段距离,猛地站起身来。
她置身于一间略显狭窄的屋中,倘若想要出去,便必然要从这手握屠刀的屠夫身边经过。
虞黛楚还没搞清楚情况,但无论如何,与一个手握利刃、心怀杀意的人同处一室,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摆脱这个状态,自然是越快越好。
手握利刃的人就在眼前,身后毫无退路,她抬眸,一跃而前。
即使是一个手握利刃的成年男子,在没有修习任何法术功法的情况下,面对一只飞跃而来的羊,第一反应也是后退,根本想不起自己手中竟还握有一柄足令任何肉/体凡胎鲜血横流的利器。
虞黛楚便借着他这一点犹豫,控制着羊身,直接将他撞倒,四蹄一蹬,转眼从这屋中飞跃而出,迈向一片□□。
这显然是某个大院的偏僻后厨,一只羊将厨子蹬倒了,大摇大摆跑出来,也没有人去注意。
虞黛楚神识不断扫过周边,也不忘了打量自身。她所感受到的,分明就是一个人,然而肉眼可以看见的,却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羊,即使这有燕蛮真阵法与法术所扭曲的作用,后者毕竟也还没有真正晋升元婴,虞黛楚作为一个同境界修士,不至于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自身的问题暂时还没搞明白,神识探远了,却能看见遥遥之处,有人身后跟着一大群温顺的羊,与这大院里的某个管事模样的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似乎在卖羊。
虞黛楚的神识刚在那卖羊的人身上一探,便发觉这人身上带着点极淡的煞气,若说他是魔门修士,那实在是太抬举这三脚猫的功夫了,然而若说他是个凡人,却也有些欺负普通不懂法术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半吊子的修士赶着一大堆无比温顺的羊,凑近了,自然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也许就能找出她感知与神识中所附身的存在不同的原因了。
那卖羊人虽然也有点微薄的修为,但虞黛楚只是附身在凡胎之上,真正的修为与神识一点都没打折扣,朝他打量,自然绝不可能被这卖羊人察觉到哪怕一点痕迹。
卖羊人完全无所知觉,还在和那管事讲价。
白羊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蹬了蹬蹄子,滴溜溜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绕过几重小院,避开几个路人,虞黛楚所附身的这头羊便已悄悄靠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混进了羊群之中。
卖羊人一无所觉。
原本温顺的羊群,却忽然纷纷朝这头混进来的羊投以注视。
它们的眼睛又圆又大,清澈见底,凝视着什么的时候,便越发显得纯真无瑕。
然而当这些羊齐齐望来时,虞黛楚忽然有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