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吧嗒”“吧嗒”细密连贯的雨声传来,雨水冲刷了浔阳城,洗去了前阵子的闷热。
用过晚食,怜舟系着宽敞浴袍,长长的衣带束腰,腰身纤细一掌可握,发梢缠绵着雨滴,婢女早就习惯了夫人凡事亲力亲为,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
“下去罢。”
“是。”
内室陷入寂静,刚从浴池出来,白皙的肌肤晕着热气浸染出的湿润粉意,怜舟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内的自己,白了,高了,眉目不知不觉在这富贵堂皇的高门大院也渐渐养出了细微可察的典雅矜贵。
她知道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仆从女婢,到了这个位置,多是看菜下碟。阿景待她无一不好,日复一日,更有假戏真做的冲动态势,导致阖府上下,无论知情的、不知情的,待她敬畏有加。
全然拿她当府里的第二个主子,这是怜舟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却成了素日以来的常态。
“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怜舟回过神,扭头看去,昼景眼睛弯弯地冲她笑,上前两步,一手越过她,撑在梳妆台的桌沿。
清新的香草味萦绕鼻尖,怜舟又惊又羞,未语脸先红:“阿景,你、你别这样。”
做朋友做到此等暧昧不清的份上,她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要说的话已经说了,这人充耳不闻,行事肆意,却极为懂得拿捏尺寸,常常教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总归不讨厌就是,可不讨厌,不代表着要顺从接受。
晃神的功夫,她心思翻阅了数里,昼景屡次在她这受挫,此时倒想没事人一般,语笑嫣然。
怜舟最受不得“他”这样笑。
笑起来比女子还妖媚娇柔,偏偏你以为“他”娇柔,长眉上挑,又能挑出难以诉尽的散漫不羁。
正经,也不正经。
她脸上腾起丝丝缕缕的热,别开脸,唇边飘出一抹叹息,若非了解这人不会胡来,长此以往,她怎能放心继续这为期三月的契约?
遑论在男子房中,着了浴袍,心无旁骛地想着心事。
她是信任阿景的。
而被她搭上一生的清誉来信任的某人,唇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摸出一枝蒙了水雾的娇花。
“送给你。”
这不是她首次送怜舟花,却是第一次在送花的刹那留意到少女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喜。
她也跟着欢喜。
少女如糖,一时尝鲜,越尝越鲜,甜糯磨人,以至于开始上瘾,欲罢不能。
十八、九岁,按花姨的话来讲,恰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怜舟被一朵花取悦,欲起身将花枝插放进好看的白瓷瓶,冷不防对上进在咫尺的美姿容,呼吸一滞:“你、你倒是让开啊。”
她语气无奈,带着点女儿家忍无可忍的小骄纵,昼景聪明乖巧:“我扶你起来。”
我又不是起不来!
拗不过她,总不能因为这等小事坏了彼此情分,怜舟心里敲着小鼓,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样子,像怎么回事嘛。
烈女怕缠郎,话是没错,可……
她压着满心愁索将娇花放进浸了清水的白瓷瓶,想着最好这朵花能多活几天。
“夜深了,该睡了。”
“知道了。”随之而来又是少女无言的叹息。
内室陷入浅淡昏黄,躺进自己的小窝,怜舟歪头看向几步外的床榻,欲言又止,下唇咬得留下淡淡齿印,犹不觉。
许是等阿景腻了就好了。
怀着说不出的怅然入梦,梦境之中,河水尽头,桃花缤纷而下,身穿雪白长裙的女子似笑非笑缓步走来。
眼神清澈笃定,看着自己,像在看着细网里无法逃脱的猎物。
“不、不行,不要……”
喃喃低语消散在昏暗的内室,昼景眸子不知何时睁开,侧身挑开纱帐看着不远处做梦的小姑娘,她心下好奇,这是做了什么梦,为何不行?怎么就不要?
天将明未明,怜舟怀揣着诡异的梦汗湿着醒来,匆匆往床榻瞥了眼,疲惫地长舒一口气。
怔然地坐起身,她纠结地轻揉微蹙的眉头:拖不得了,她必须要和阿景说清楚。
她不想陪他玩,以真心为赌的旖旎游戏,更是玩不起。
……
湿软的帕子擦去残存的睡意,昼景一身薄衣,讶然地看着主动坐在身侧的少女。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莫名的想起夜里少女挣扎喊出的细碎呓语。
她笑问:“舟舟,是我有何不妥么?”
婢女们鱼贯退出,穿戴整齐的怜舟捏了捏指尖,红唇抿出若有若无的委屈,眼神幽怨:“阿景,我不喜不清不楚的暧昧,你说待我只是一朵花的喜欢,那么我烦了,厌了,我视你为终生挚友,不愿因此生分,你也别再逗我了,行吗?”
她开口的一瞬间,昼景的心倏地凉了半截。
扪心自在,她固然有玩乐逗趣的意思,可未尝不是真的想要尝尝情爱的滋味,看着对方眼里的果断坚决,她张了张口。
“阿景,你先听我说。”怜舟这人最反感的便是拖泥带水,若非真心将昼景放在心上,哪值得她连日来为此伤神?
她喟叹一声:“我一心向学,学海之上,容不得三心二意,你生得貌美,家世显赫,才能卓越,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但凡你招招手,亦或递出一道眼神,多的是为你死心塌地的世家女,我算得了什么?
能与你结为挚友,已是我之荣幸。我不敢贪求太多。也不愿去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来猜忌你的真心。做朋友就很好。可以长长久久,无话不谈。”
齿贝松开淡粉的薄唇,她仅以气音道:“别再,来撩拨我的心了。”
你明知你秀色可餐,容貌昳丽。
世人谁不好颜色?我也只是俗人一枚。
“舟舟……”
“我说完了。”她忙不迭地推门而出,留下昼景一人对镜自观。
这是,把人给逼急了吗?
她默然扶额。
持续了四日的雨水终于消停,阳光穿透层云而来,碧空如洗。
白鹤书院,女院。
怜舟倚在窗前发呆,直到一声冷哼传来,她睫毛微动。
书桌一侧,穿着梨白长裙的女子同众人说笑,她心神恍惚地听了一耳朵,大抵是讥讽她学堂之上答不出夫子所问,也就是命好,做了昼景夫人。
闲言碎语听多了徒惹心烦,怜舟放空了的思绪重新回来,安安静静地翻开书卷,温故知新。
她底子单薄,比不得生来条件优渥的世家女,学堂统共三十三人,进学成绩排在末尾,招致众人好一番指指点点。更有人跑来当着她面指责她丢了昼景颜面,丢了世家主延续百年的尊荣。
罪名太大,怜舟承受不起,只能越发刻苦。
学堂里的冷嘲热讽并未因此停止,宋染眼睛发直地望着怜舟,神色隐有困惑。
“染姐姐?”
宋染揪着衣袖,小心凑近过来:“怜舟妹妹,我不明白。今日夫子所问,你应当是所有人中最该熟知的……”
“我最该熟知?”
“是啊,【明妍体】与【白流体】俱是昼家主所创。昼家主才华横溢,低调谦逊,学业之上,若有不懂你请教他当是最合适的。”
浔阳城百姓口中的恩爱眷侣,若晓得昼夫人连自家夫君独创的笔体都不了解,恐怕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传言。
怜舟小心藏好心底冒出来的惊讶,沉吟片刻:“染姐姐看来,阿景是怎样的人呢?”
“昼家主呀……”宋染回想起几年前一身红衣的秀美少年郎。
“昼家主年少能扛起世家之首的金子招牌,这在当时是很了不得的。换了年长他一轮的人来主持家业,都不见得会有昼家眼下一半的兴盛。
昼公子少有奇才,心性沉稳,儒雅斯文,待人和善,行事随性有时候又格外讲究。他是个矛盾的人,美艳,冷傲。目无下尘,笑起来常常给人游戏人间的错觉。可我认为,大抵是他生得太好,才惹得世人对他多有误解。”
“所以,你看,正因为他太好,羡慕嫉妒怜舟的才越发多呢。”
阳光照在洗砚湖,微燥的风轻轻吹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怜舟苦闷地坐在湖边,后悔晨时说那番话了,即便要说,也要温柔一些。
说起来阿景知她懂她,带她走出少时的噩梦阴影,鼓励她的理想抱负,深信不疑她能做的更好。
身为挚友,她却对他知之甚少,遑论两人是名义上的恩爱夫妻,有着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也难怪当她被夫子问倒时,同窗朝她投来探寻不解甚而讥讽的眼神。
怜舟自责捂脸。
沈端看了有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
望着水面陡然浮现的身影,怜舟回眸,待看清来人,语气恭敬,起身行礼:“拜见院长。”
“嗯。”